第二百二十二章 云山(1/1)

“不要怕。”昏暗的光线里,道士对桌下的一只黑猫说,“道统要清除的是大妖魔,并不会太在意你这样的小东西。”

道士看起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面貌平常。穿一身行动时如水一般流淌并且闪耀明亮光泽的道袍,说话时伴着风声。

但风声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而是来自窗外。

这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凳。墙壁是整块的岩石凝聚而成,门窗也是。但门上和窗上都没有窗户纸,猛烈的风呼啸着闯进来、穿过屋中的每一处缝隙,想要掀动每一件东西。

可床和桌凳也都是用岩石凝成的,狂风徒劳无功,只得呜呜地又闯出去。

道士似乎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在狂风中又踱了两步,说道:“道统不是没有收妖魔做镇山神兽的先例。你已修了天心正法,得道数月就已是虚境,是好天赋。你将李云心平日所行之事、各种细节一一地说出来,就算为道统立一大功。到那时……”

桌下的黑猫忽然口吐人言,细声细气:“蠢道士。你先放了我下山,我就一一告诉你,好不好?”

道士并不接它这话。而是捻须说道:“那鸡精在另一间静室里,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脑袋虽然小、境界虽然低,却要比你明白事理。但他模样不大好,有失庄重体面。你自称警长仙子——虽说是胡话,但生得倒也秀丽,比那鸡精更像修行人。”

“而今贫道再来问你,叫你说一遍,只是为了一一对证,也为了看你的诚心觉悟。无论你说与不说,事情我们都已大致知晓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再如此冥顽不灵,机会可就要让给你隔壁那妖魔了。”

道士说话的时候黑猫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揣在怀里,眯着金色的眼睛看他。等他说完了,黑猫打了一个大哈欠,胡须微微颤动,又开口:“大王平日为我们讲心学的时候说过,这叫做囚徒困境。两个坏蛋被关起来,都不坦白交代,就都可能逃脱罪责。都说了实情,就可能都被重罚。一个人说了而另一个人不说,说了的那个人脱罪,不说的人被重罚。”

“蠢道士。你用的这一套,大王比你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还是省省吧。”黑猫重新闭上眼睛、将脑袋搁在前爪上。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嘻,蠢死了。”

道士不说话了。盯着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推门走出去。

石门转动的时候没有丝毫声响,但门外的风声却在一瞬间大了起来。门关上,风声减弱——黑猫仍安静地趴在桌下,并没有打算从窗口或者门上跳出去——实际上门窗没有装窗纸,也没有落锁。即便是一个成年人也可以轻易钻出来。

道士踏出门,踩在虚空中。脚下云海汹涌,头顶明月高悬。

因为那房间门外并没有平地,而是悬空的。道士下方数百米处,是云海——是因为极高而寒冷、因此水汽凝结所形成的云海。有的夜晚这云海会散去,于是可以看到更下方的样子。

地平线会呈现明显的弧形,一切看起来都那样渺小。漆黑一片的大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而那光芒也只能在黑暗里亮一小会儿。当夜更深的时候,整个世界就陷入彻底的黑暗。

道士知道那些小光点,就是这个已知世界中最庞大、最繁华的那些人类城市。然而同广袤的大地与深沉的黑夜相比,世俗人的力量以及存在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道士从未下过“山”,因而无法想象那是怎样可悲的一种生活,以及那是怎样可悲的一群人。

从出生到现在,在一共四十六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居住在“云山”上。像他一样的修行者并不少——在云山之内出生,在云山之内修行,在云山之内羽化。他们对云海、骄阳、明月感兴趣,对云海之下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只有那些最有野心和最没有野心的人才会下山到世俗中去。或者为了历劫,或者为了享受荣华。然而在道士的眼中,世俗间的“荣华”比不上云山上的一壶月光。

云山就在他身后。但他眼下不可能看到云山的全貌。

因为云山如此巨大。

据说,它是由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尾名叫鲲的大鱼化成的。那一尾大鱼以太虚宇宙为海洋,遨游激荡。后来它累了,就停在这浑天球的云海之上,陷入沉眠。天人们便在它的身上施展法术神通,令它化作这云山,给修士居住。

又据说也许有一天这鲲会醒来。也许在亿万年之后,也许在明天。

道士喜欢这种说法。这令他们这些修行者心中常悬一柄利剑,不至懈怠。

黑猫所在的那间房就在云山的石壁上,位于云山的最底层。那房间之于云山,仿若一粒砂之于一头巨鲸。云山的形状的确像一尾鱼。道士没有看过它的全貌,但看过典籍。

他现在的位置大概在鱼尾,是三十六洞天关押恶行人的处所。他在虚空中站了一会儿,在烈风中向斜上方飞去。不一会儿有另一个人从另一侧也飞过来,两人在月光中汇合到一处。

来者是同样装扮的道士,年纪也仿佛。

讯问黑猫的道士与他并肩而行,沉默一会儿,道:“冥顽不灵。依我之见,斩杀了最好。”

后来者摇头,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很清晰:“昆吾子宗座说过,不可杀、不可上刑。它们或许还有其他的用处。”

“一个是虚境的妖魔,一个是意境的妖魔。若是这云山上的修行人,都不许出洞天的。”道士不屑地说,“能有什么用处。难道还能以后用作……”

“就是你想的那样。”后来者点头,“宗座当初说的是,留这二妖。万一那李云心在下界制不住了,这二妖或可用来挟持他。”

道士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制不住了?一个丹青道士化身而成的妖魔,刚刚是真境——如何会‘制不住’了?”

“宗座总有他的道理。我们依言行事吧。”后来者言语间也有些无奈。

两人在月光中直上而去。

相比整座云山,他们像是一头巨鲸身边的两粒粉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