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林重正拦住一辆黄包车,往实验室走去,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警笛声,他回到实验室,拿出一大瓶浓硫酸,又拿出一把刀,对着威力僵硬的尸体发起愁来。几个小时之后,林重开车带着一小包腐蚀剩下的白骨渣,路过一个街口,见几个行动队的队员正在往路灯下面贴告示,不远处站着一些端着枪的关东军宪兵和几条军犬。他正想调头,一个队员看见他的车,上前招呼道:“林副科长,您下班了?”

林重摇开车窗,绕过他的问题说道:“你们这是在干嘛?”

“神谷次长让我们把威力的特征打印出来,贴在一些路口。”队员把一张告示递给他。

“那军犬是宪兵队的?”林重看了看告示,问道。

“是,朝刑事课王一鸣科长借的,但不怎么好使。神谷次长说他们的军犬跟他们一样,都是废物,全是跟着关东军上山追踪抗联的气味没成功,被淘汰下来的。”

林重点点头:“忽然想起来忘了点事,我走了,你们早点回去。”

林重调头,抄小道直接开到滨海路的悬崖边,把那些白骨扔进海里。回到家中,林重蹑手蹑脚地上了床。童娜醒过来问道:“去哪儿了?”

“办点事。”林重说着钻进被窝,见童娜还看着他,又说,“不是帮柳若诚。”

“此地无银三百两。”童娜嗔怒道,“满粮着大火了,现在好像还没扑灭呢!”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去买东西,听杂货店的老板娘说的,她老公就在消防局上班。”

“以后少跟她们闲聊,你忘了我给你说过我小学同学程东的父母被朋友举报吃大米的事了?”

“咱又没做什么,怕什么?不过也是,给日本人干活的没什么好东西。”童娜说道。

第二天林重见到一脸灿烂的章鲁,问道:“你乐什么?”

“满粮的火到现在还没扑灭,咋不乐呢?”章鲁拉着车说道,“你是没看见那些消防局的和警察,瞪眼干着急。咱们的人说,满粮的经理石川那个日本小老头子都参加救火了。”

“他们没留下什么痕迹?”

“你就放心,咱第一次没经验,第二次还能再不长记性?”

林重笑了笑,章鲁又问道:“哎?你咋那么神呢?那起火装置里都放的啥材料?”

“其实就是白磷和镁条之类的,我这次还特意在里面加了些佐料——过氧化钠,它一遇水就会引燃周围的物质。”

“俺考你个问题呗?”章鲁说道,“刚才对面过去一辆车,是什么颜色的?开车的人是啥样的?”

“黑色的道奇,应该开了几年了。开车的是个富商样子的中年男子,穿貂皮领子的大衣,身旁坐着个穿貂皮的俄罗斯女人。”林重擦拭着墨镜,不加思索地答道。

章鲁转身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说道:“服了!以后你咋说俺咋做,绝不罗嗦!”

“我请你吃饭,这些钱你拿去,可惜咱们不能坐一个桌上吃。”林重下车后把钱递给章鲁,又说,“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其它事,我会抽空让你了解一些业务知识,弥补一下你这方面的不足。”

警察部,神谷川正在办公室里背着手,问身后的廖静深:“廖科长,你觉得什么样的敌人最可怕?”

“这……当然是强大的敌人最可怕。”廖静深答道。

神谷川摇摇头,说道:“我觉得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

“对啊!还真是……”

“恭维的话我听得太多了。”神谷川摆摆手,转过身说道,“关东军内部可能出了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似乎跟满粮和满棉的火灾有关联。我觉得咱们有必要理清一下思路……”

林重刚到警察部就被叫到廖静深的办公室,见他在给老婆打电话。廖静深看见林重,又说了两句,把电话挂了皱着眉头道:“你买过满州粮食交易公司的股票吗?买了就赶紧卖,卖不出去就留着擦屁股。”

“我不玩这个。”

“唉!满洲粮库着大火,我老婆买的那些股票全废了。”廖静深摸着脑门苦恼道,“这些天尽是事儿,昨天山野凉介还质问我赵东升的案子。”

“这个山野凉介也太认真了吧?”

廖静深苦笑道:“神谷次长说现在赵东升死了,关于他和中共特委一案的始末都在档案室,反正不久也要报送检察厅,你可以去看看。”

“我这段时间一点闲工夫都没有,等下还得督促兄弟们找刺杀赵东升的线索,翟勋也不在。”林重故作为难道。

“也是,只要共产党存在一天,咱们特调科就一天不能闲着。”廖静深接着说道,“刚才神谷次长把我叫去,说让你去关东军参谋部一趟。”

“这才几点?神谷次长又一宿没睡啊?”

“他是在夜间活动的猎手。”廖静深摆了摆手,回到正题,“他怀疑满棉、满粮起火,跟关东军对抗联的讨伐计划有关联。而且他还认为,关东军内部情报泄漏,所以让你去给他们提个醒,最好是能调查一下。”

“意思关东军里面有内鬼?”林重疑惑道,“不能吧?那里可都是清一色的日本人。”

“听过伊田助男这个名字吗?”廖静深顿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没有。”

“当时你还在外执行任务。”廖静深点点头,带着一丝不屑的笑,眼睛看向窗外,缓缓说道:“你去你身后的那个档案柜里找找,在‘满洲国’那一栏的《1933年满洲特务调查档案》的第二份里,‘Y’字的开头下面第一个‘伊田助男’……”

林重带着问号,按照廖静深的精确指示,找出那份档案,里面是一个关东军士兵的履历档案复印件,下面备注着这么几行字:

1933年,关东军某旅团对满洲国间岛省内中共领导的的‘抗日救国军’(抗联的前身之一)进行讨伐作战,该旅团辎重队的一名叫伊田助男的士兵开卡车将原本应送去前线的弹药送至靠近敌方的树林中,在破坏汽车发动机后自杀。后据我反间机关调查,核实此事件属实,伊田助男真实身份乃日本共产党……之后据中共披露,当时在战斗间隙,于卡车南二十米找到伊田助男的尸体,及一份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写遗书如下:

‘亲爱的中国游击队同志们:我看到你们撒在山里的反战宣传品,遂知你们乃共产党之游击队。你们是爱国主义者,也是国际主义者。我很想与你们见面,并肩打倒共同的敌人,但我被这些法西斯恶兽们包围,走投无路,遂决定自杀。我把他们的十万发子弹赠予贵军,它藏在北面松林里的卡车中,请你们瞄准日本法西斯狠狠射击!吾虽身死,但革命精神长存。祝神圣的共产主义事业早日成功!

间岛日本关东军辎重队

日本共产党员

伊田助男

一九三三年三月三十日’

“到现在为止,谁都不知道威力究竟去了哪里……而满粮的火又着了起来,我们当时都忙晕了……现在想想,神谷次长当时的推断是正确的……”(选自廖静深的《关于林重等人反满抗日纵火特大间谍案的报告》第九章)

档案中的记录像是在播放默片,在林重默默地看完最后日期的时候,廖静深也几乎一字不差地背完这档案的全篇。这个甚至连照片都没有的日本共产党消除了林重一直以来的孤独感,第一次让林重觉得自己不是孤军奋战,甚至有些亲人之间的诀别之痛。他从档案柜的玻璃橱窗上瞅见廖静深正在转过身来,于是赶紧狠狠地眨眨眼,看着窗外。

廖静深没有观察到林重的表情,而是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大家都知道,我的记性并不好,有很多事都要记在本上或是手边的台历上。但是你可能不信,这是我唯一能够全篇背诵的档案。”

“原因很简单,几年前当我像你一样以这个极为幼稚的问题向土肥原先生发问的时候,他也建议我看看这份档案。从那以后,我就把它背了下来。目的不是要纪念这个连名字都有可能是化名的无名小卒,而是要时刻提醒我自己,共产主义思想无孔不入,共产党无处不在,这就是他们的可怕之处。”廖静深起身踱着步,缓缓地走到林重身边,一起看着窗外说道:“伊田助男只是这场战争中连细菌都算不上的小人物。我不知道用多久才能把共产党消灭,但我知道,如果无数的这样的小人物不断地涌现,那么他们会像细菌一样把我们活生生地啃噬,连渣儿都不会剩下。”

“现在再回到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所以说间谍这种职业可没写在任何民族的脸上。日本共产党是哪年成立的?1922年,只比中共晚一年,所以关东军内有没有内鬼,这个事儿可真不好说。”廖静深一歪头苦笑道,“反正神谷次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照做就是。我跟日本人干了这么多年,向来都是少问为什么,只问该做什么。”

“那关东军也不可能允许我一个特调科副科长去调查他们吧?”

“你啊!还是没摸透神谷次长的意图。倘若关东军内部真的有间谍,那么我们已经派人去调查了,配合了更好,假如他们不配合,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廖静深笑着说道,“所以你只管去,让不让调查那是他们的事,有没有调查的态度那是你我的事。做好分内的事,这就是日本人的做事方式。对了,神谷次长让你去找关东军司令部参谋本部的中田义雄中佐,他是参谋本部的主任。”

“明白。”

“满粮这火差不多该扑灭了。”廖静深看看远处嘟囔道,“你回来后,咱们一起去现场看看。”

一个小时之后,胳膊上吊着绷带的翟勋回来了。他见行动队办公室里空空如也,就对值班的人问道:“人呢?”

“威力丢了,都找它去了。还有一些弟兄在调查刺杀赵东升的线索。”

“威力丢了?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孙明弄丢的。”

“林副科长呢?”

“不清楚。”

翟勋又去审讯室,朝看守问道:“满棉起火,是不是抓了个叫王喜的?”

“没错,但是他死了。”看守说道。

翟勋一把揪住看守的领子问道,“你说什么?他怎么死的?”

“他被捕之后只说是你的线人,第二次审讯的时候他招了,说满棉起火就是他干的。我们让他按完手印之后就发现他不行了。”

“你们怎么审的他?”

看守没说话,而是看向审讯室里的那把电椅。翟勋回到办公室,给钱斌打了个电话,却听他说,王喜的审讯记录和口供已经送去检察厅了。翟勋气得猛砸一下桌子,出门去了检察厅。

关东军参谋部,林重在门口交出了自己的配枪,说明自己的来意,被告知要见中田义雄中佐还得等一会儿。林重坐在走廊里待客的椅子上,拿起旁边报夹上的报纸随手翻了翻。

半晌,从中田义雄的办公室里出来两个提着包的日本军官,林重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于是把报纸合上,放回原处。

接待室的人示意林重可以进去,林重敲了敲门,进屋后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中田义雄,说道:“中田中佐,我是警察部特务调查科……”

中田义雄正在给钢笔旋上笔帽,他穿着关东军中佐军装站在桌前,显然是刚刚签署过什么文件,他的背后有两幅地图,一幅是中国战略地图,一幅是东北全域图。他听到这里,反感地把手一挥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接待室的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关东军司令部参谋部!我们这里不是没有特高课,你们警察部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马上给我滚出去!”

林重见中田发火了,鞠躬说了声“哈依”,心中觉得其实这是件好事,但是想想又认为不能就这样走了,于是回头不卑不亢地说道:“中田中佐,我们警察部神谷川次长认为,有必要提醒你们一下,他怀疑关东军内部的情报不太安全,可能已经遭到了泄露。如果能够允许我们和你们一起调查一下,那就更好了。再见!”

林重说完转身离去,中田待他走后,拿起电话把接待室的人叫了进来,好一顿臭骂。

满洲粮库,空气中满是没有燃尽的尘埃。地上的水与冰倒映出林重的影子,他朝一直守候在粮库跟前的警察署长走了过去。

“这粮库的经理呢?什么情况?”林重朝警察署长问道。

“满粮的经理石川先生犯了心脏病,正在医院抢救。”警察署长看着一片狼藉的粮库说道,“关东军五个师团半年的口粮和关东州的一些储备粮全废了……”

随后而来的廖静深用手拍打着不断落在身上的烟尘,踮起脚尖趟过污水,环视四周问道:“起火原因查清了没有?”

“初步判断粮食自燃,起火时间是下午,起火点应该在这里。”警察署长领着二人走了几步说道。

林重捧起一把掺着砂石和泥水的大米,翻了翻里面的灰烬。

“寒冬腊月的粮食自燃?闻所未闻哪!”廖静深摇着头说道。

“满粮以前确实没有在冬季起过火,这么大的火灾是头一次发生。满粮的管理很严,不让任何人携带火种入内,而且我们排查了所有的工人,确实没有任何疑点。唯一能找到的原因就是粮食堆积过久、过密,且仓库内温度过高。”警察署长说道。

“你把这案子写个报告,明天给我送来。”廖静深环视四周被烧成灰烬的大米和玉米堆叹道,“但愿明年别是个灾年。”

廖静深让自己的司机先走,然后坐在林重的车里,对发动汽车的林重问道:“你觉得满粮是自燃吗?”

“说不好,冬天虽然温度低,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火灾。”林重嘟囔道。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不是真如神谷次长说得那样——满棉和满粮这两个地方都跟关东军的后勤有关系,有人故意纵火?”

“您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林重说道,“但是满棉的纵火犯不是被抓到了吗?”

“诶?我可从没说过王喜就是纵火犯啊?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而且他又没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

林重听了微微一笑,廖静深又说:“也许是我多虑了,因为我还从没见过烧了这么大的厂子还能不露蛛丝马迹的人呢!”

廖静深紧了紧大衣领子,继续问道:“对了,关东军参谋部那边怎么样?”

林重边开车边笑着说道:“我进去之后两分钟就出来了,您觉着呢?”

廖静深得意地笑起来,这跟他猜测的结果一样,关东军内部的事务是不会让警察部插手的,于是眯上眼靠在座椅上说道:“明天你给神谷次长打个报告,咱们的责任这就算尽到了。”

林重回到家一进门,只见翟勋站在屋里。童娜说道:“翟队长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林重问道。

“嫂子,我和我哥出去说点事。”翟勋对童娜说道,又拽着林重,“走,陪我去喝点酒。”

路过一个阿里郎狗肉馆,翟勋说道:“大晚上的就这家了。”

两人要了一盘狗肉和几碟小菜,翟勋一口闷酒下肚,林重问道:“怎么了这是?”

“你还不知道呢?王喜死了。”翟勋说道,“我今天下午回来审讯室的人告诉我的。我又去了趟检察厅山野凉介那儿,看了王喜的口供。”

“不对啊?他第一次审讯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死了?谁审的?他招了吗?”林重问道。

“审讯组的刘伟他们,这几个小子心狠手辣,搁谁谁不招?”翟勋又喝了一口酒,把嘴一抹说道,“妈了的,他们明明知道王喜是我的线人,还下死手。你实话告诉我,这是不是廖静深的意思?”

“我看应该不像。第一次审讯的时候我也在场,廖科长对他已经很照顾了。”

翟勋又是一拳砸在桌上:“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很为难。”

“做老哥的劝你一句,要是他招了的话你可千万别犯浑啊,满棉起火不是一般的案子,得罪了日本人谁都别想好过。”林重说道。

“你放心,我没那么傻。”翟勋夹起一块狗肉问道,“你以前不是挺爱吃狗肉的吗?怎么不吃啊?”

“我回来之前刚吃过,谁像你,饥一顿饱一顿的。”林重看着狗肉,强忍着咽了口酸水,吃了两粒仁丹,然后问道,“武田光没对你怎么样吧?”

“一点皮肉之苦,正常流程,小意思。”翟勋跟林重碰了一下杯说道,“我知道你去看过我弟弟,我敬你。”

“对了,嫂子那么累,你咋不请个保姆呢?”翟勋问道。

“说得容易,就凭我这些工资,够吗?再说女人还是自己带孩子比较好,我不喜欢外人来带。”

“你看看,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在东关街一带发展地盘了吧?”翟勋说道。

“那些事我没兴趣,你自己注意点就行。”

出门后,林重目送翟勋远去,突然几个肢解威力尸体的画面一闪而过。他赶忙捂着嘴跑到拐角处,哇地一下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回到家,林重问童娜:“今天翟勋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问咱们怎么不请个保姆。我说你嫌碍事,不让请。”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倒是给他弟弟请过几个保姆,但都被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