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从公主岭回来之后立即赶到神谷川的办公室,给二人介绍案情。他把证物放在桌上,让几名手下模拟当时的案发现场。

“就是这两下要了赵东升的命,技术组的人按照目击者的描述给那个学生画了像。我把所有的证物都带回来了,行李箱是那个学生留下的。”林重看着手下的演示对神谷川和廖静深说道。

神谷川拿出陈凯行李箱中的书挨个翻了翻,又看看那张沈颢留下的字条。半晌,他朝廖静深问道:“你怎么看?”

廖静深摆摆手让手下出去,说道:“这不好说。如果赵东升既是共产党,又是复兴社的叛徒,这不成了三面间谍了吗?那他简直可以当悬疑小说里的主人公了。至于是不是从咱们内部走漏了消息,我觉得还得调查。”

神谷川高高捏起那张字条笑着说道:“欲盖弥彰……据说复兴社里近几年有个人声名鹊起,他叫戴笠,此人做事心狠手辣,对叛徒的态度比共产党更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案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林副科长,你在上海的时候听过戴笠这个名字?”廖静深背着手问林重。

“恕我直言,我在上海的一切情况必须得得到安藤部长的授权才能说。”林重堂而皇之道。

廖静深扫了神谷川一眼,尴尬地笑笑弥补道:“哈,对对。其实我是问你对这案子怎么看?”

“我连中共特委一案的始末都没搞明白,没有权力发表意见。”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说说你对这案子的推断总可以了吧?”廖静深两手一拍说道。

林重沉思道:“从目前掌握的线索看,凶手早已想好了刺杀方式和地点,而且有人配合,分工相当明确。据我推断凶手是个左撇子。我问过一些目击者,没有人注意这俩人是什么时候上的火车。”

“至于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抑或是其它的什么组织,这目前无法下定论。”林重接着说道。

“不,我的直觉和经验告诉我,只有共产党才有这样的意志力。”神谷川说道,“在上海,共产党的中央特科下面有个行动科,又叫‘红队’,他们的职业素养丝毫不亚于国民党复兴社的人。所有的共党叛徒对这个‘红队’都闻风丧胆,甚至包括复兴社的人。林副科长,我敢保证,你在上海那么久,一定听过‘红队’这个名字。”

神谷川双手撑着桌子,笑着直视着林重。林重听到这,心被揪着一样跳动了几下,但脸上依旧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笑容。

神谷川也没有深究,他看着陈凯的画像,目光又落在沈颢的照片上,抬头问道:“林副科长,现在我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们,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林重见廖静深也看着他,于是想了想说道:“按照我以往的经验,应该尽可能抽调人手,在满铁公主岭站之前的各个站点展开大规模的调查。”

“这不可能,我们根本没这么多人手。”神谷川说道,“就算有足够的人手,这也是大海捞针,不现实。廖科长你觉得呢?”

廖静深说道:“要不就把范围缩小一些,先从关东州开始排查。同时我们还要从我们内部开始调查,一定要查出泄密者。”

神谷川抱着胳膊沉思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一阵电话铃响起,神谷川听安藤智久在话筒里说道:“满棉一案的纵火犯不是早就抓到了吗?你们准备把他羁押到什么时候?”

“部长,我现在根本不敢给这种案子结案,因为它一旦转交到山野凉介手里,他就会不厌其烦地展开各种调查。”神谷川说道,“而且你知道的,现在我的线人赵东升遇刺了,山野凉介之前一直负责调查中共特委一案,所以他也是我的怀疑对象之一。”

“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你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案发后这辆列车停在铁路上几个小时,一些案发现场的乘客被莫名其妙地羁押,整个南满铁路线因此停运,满铁株式会社和关东军满铁守备队的负责人已经打电话给植田谦吉长官抱怨了。最重要的是,列车上有记者,这消息已经被他们登上了新京的报纸,这就是你这个鬼线人赵东升带来的连锁反应!”安藤智久说道,“你马上把满棉纵火案交给检察厅,这样还能给我减轻一些压力。”

神谷川放下电话歪嘴一乐,揉了揉眼睛对林重说道:“赵东升遇刺一案就按照你们说的办。至于满棉一案我来处理。”

林重走后,神谷川问廖静深:“你真觉得林重和这件案子没有关系?”

“你是指他之前查阅中共特委档案一事?”廖静深反问,“但是他是为了衔接和熟悉工作,他不只查阅了这个档案,还有很多之前的案子。假如单从这方面怀疑,我认为有些过了。再说了,他根本不知道赵东升的行程,甚至都没见过他。我认为咱们之前为了防止别人调查赵东升而做的那些工作还是值得的,最起码它让咱们的调查范围缩小了。”

“还有,我想能否让咱们在复兴社潜伏的那个卧底查查这个凶手。”廖静深又问。

“不行。第一,现在他的级别太低,还不足以接触到这些机密,调查起来不但困难,而且危险。第二,这是一张王牌,非必要不能擅用。而最重要的是,你们为什么总是因为一张字条就把赵东升和这个凶手的身份往复兴社那边靠呢?咱们都知道,赵东升没有做过和复兴社有关的事,而咱们关东州也从没抓过复兴社的人,咱们先看看武田对翟勋的调查结果吧!”

神谷川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用手指戳着桌子说道:“廖科长,我已经明显感到,就在咱们这里,有——间——谍!”

“我当年真的不是故意为了报复翟勋而杀了王喜,其实这些都是神谷次长的意思……而现在想想,满棉纵火一案让我们头一次见识到了他们的厉害……”(选自廖静深的《关于林重等人反满抗日纵火特大间谍案的报告》第八章)

神谷川狼一样的眼神让廖静深好不难受,待他走后,神谷川抓起电话给审讯室拨过去:“王喜死了没有?没死?那就让他死好了,我要他画押的一份口供,至于死因你们来想。这案子不能就这样交到检察厅。”

挂了电话,神谷川思量半天,又给特高课的人拨过去:“关于赵东升遇刺案,我授权你们对廖静深展开秘密调查,不能出格,更不能让安藤部长发现。”

林重对樊晓庵吩咐,让他们检验沈颢这些证物上的线索,又对行动队的人吩咐一番。他出门之后在院里轻轻朝威力叫了几声,威力马上欢快地摇着尾巴想扑过来,拽得铁链子咔咔作响。林重上前把脸贴在它的脑袋上,反复摸它,任它舔着自己的手,然后叹了口气走了。他约柳若诚见面,正当他站在悬崖边的灯塔旁,看着海面上阴霾的天空发呆的时候,柳若诚的车来了。

“大冷的天,你仰着脖子看什么呢?”林重一进车里,柳若诚就问道。

“快下雪了。”林重说道,“东西都带来了吗?”

柳若诚犹豫着问道:“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毕竟只是一条狗而已。能不能换个做法,比如把它送走?”

“妇人之仁。”林重盯着柳若诚,直到她不敢看自己的眼睛,然后才说道,“我再三强调威力的可怕,但我知道你还是会说出这番话来。你想得一切都不现实,这么大的一条狗,用什么渠道、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送它出去?这其中的危险性谁来承担?”

柳若诚低着头,林重又说:“我知道你喜欢狗,你家莎莎都十几岁了吧?”

柳若诚点点头,把一瓶液体递给林重:“这是它的分泌物,我按你说得兑了些水在里面。”

“那就按照原计划,明天上午得用你的车,记得用假牌照。”

柳若诚又说:“共产国际得到情报,满棉起火虽然烧掉了他们近两个师团的军需,但只是拖延了关东军进山围剿抗联的步伐,没有起到阻止的作用。他们被服等军需的订单交给了其它的小企业。”

“那共产国际的意思呢?”

“阿列克谢耶夫上校让咱们对满洲粮库放火,那里有关东军的粮食储备,就这几天。”

“你把我想换掉章鲁的原因告诉他们了?”

柳若诚点点头:“但阿列克上校说目前没有合适的人选。”

林重沉沉地叹口气,紧锁着双眉。柳若诚安慰道:“其实你犯不着发愁……”

“我不是发愁章鲁的事,我现在反而不想换掉他了。”林重神色凝重地看着车窗外问道:“上次是满洲棉厂,这次是满粮,如果我没猜错,下次应该是满洲炼油厂对吧?”

“厉害啊!你怎么知道的?阿列克和涅克托夫……”

“得了得了!他们在制定这一系列放火计划的时候到底动没动脑子?”林重打断柳若诚的话问道。

“什么意思?”

“这些厂子都是为关东军提供作战物资和军需的,只要是干咱们这行的,用脚趾头想想都会看出这些计划有明显的战略意图和指向性。我要是神谷川,肯定能嗅到这里面有间谍的影子。”林重看着柳若诚说道,“你们这不是摆明了让章鲁他们去送死吗?”

“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难道放火不是为了抗日?抗日哪有不死人的?再说了,怎么一放火就非得是去送死?”柳若诚脾气也上来了,“你说,章鲁的命和几万抗联将士的命,哪个更重要?”

“生命都是宝贵的!不能以数量去衡量!没法衡量!”林重提高嗓门呵斥。

“你,你强词夺理!我怎么那么不愿意听你说话?”

“你不想听就别听!”林重也呛呛道,“就我们的命是命?人家章鲁的命就不是命?你们在办公室随便拟定一个计划就坐等别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执行,而不管这里面的各种因素和结果?人家提着脑袋在关东军眼皮子下放火,放火成功了,你们就饮酒庆祝,要是失败了呢?被捕被杀了呢?你们会为此流一滴眼泪吗?会为此难过,或者是默哀哪怕一小会儿吗?”

林重激动地拍着巴掌继续说道:“放火的战略意图是对的,但我们的战术有些操之过急。两个多月之内放两次火,并且都是针对作战物资。这不是儿戏,稍有差池,是要死人的!”

柳若诚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把脸转向窗外,静静地说道:“行了你别说了,你下车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去给他们汇报,以后我亲自去放火,用不着任何人,包括你。”柳若诚说着,眼泪不由地滑落下来,接着说道,“谁不是在抗日?但抗日的分工不同。你可能不信,阿列克的儿子就在苏联红军里服役,他们的那个团的驻地离中蒙边界很近,靠近海拉尔。对面就是关东军驻满第七师团。涅克托夫对我说过,阿列克是用鞭子抽着他儿子去当一名普通的军人的。苏日两国有一天一旦交战,天知道他儿子会不会幸免。但现在从时局看来,这种开战可能性是肯定的。”

柳若诚继续说道:“你知道你最令我着迷的是哪一点吗?是你身上的人文主义情怀,但很奇怪,这也是最令我反感的,尤其是现在。这些年我曾多次设想过,如果日本没有占领大连,没有侵略东北,我一定能和你,也一定会和你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个家庭不用很大,但是有你,有我,开门后能看见长满花花草草的院子。等老了之后,或许在一个午后的阳光下,我能为躺在摇椅上小憩的你,轻轻地盖上一条毛毯。无论多么复杂的女人,要得都是最简单的生活。我是一个女人,这就是我憧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虽然并不轰轰烈烈,但它平稳又幸福……”

“其实从哲学上讲,人类不管多忙碌,科技发展的多么尖端,无非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而已,这种生活方式无非是想让我们自己过得更好些。可这该死的战争……有些人为了换一种让自己更舒适的生活方式,非要让别人过得痛苦……”

林重说着,把手帕递给柳若诚,她将它推回来,林重又将它塞进她手里,感叹道:“以前在莫斯科郊外的那所学校,教官曾对我说过,如果一个人没有弱点,那他就不可能被击败。我从没相信过这句话,因为人不可能没有弱点。我的弱点就是见不得我喜欢的人流泪,尤其是女人。”

柳若诚听了这话,觉得林重最起码还是喜欢自己的。她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是面对一个已婚的、曾经深爱的、现在已经变得冰冷的林重。于是破涕为笑,用手帕擦拭掉眼泪,问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对我说‘喜欢’这两个字了呢!”

“喜欢又不是爱,这种情感我有什么不敢表达的?我不喜欢遮遮掩掩。”林重不以为然地说。

柳若诚心里又泛起一圈失落,轻叹一口,问道:“现在去哪儿?”

“现在送我一程,买些吃的去翟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