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坑害的苦主却用这样真心诚意的语气来赞美将他耍了一回的史湘茗,甚至其中并不包含太多讽刺的味道,于贾琅眼中,此人大多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就是城府太深。

很难说,这两种究竟是哪一种更讨人厌一些。

好在他们也没有和对方深交的想法,只寒暄了两句便径直加快了速度继续上路,全当对方不存在。而车上的阎王爷也因着那人方才对史湘茗的语气而分外不满,十分小心眼地给对方招过来了一堆女鬼。

鬼魂们趴伏在马背上,亲密地攀着前面人的肩膀,咯咯笑着往他们耳边一个劲儿地吹凉气。吹的几个异族人皆是汗毛倒竖,险些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

“爷......”几个异族的黑衣人小声唤道,“爷,您有没有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先前与贾琅他们搭话的那个头儿模样的人自然觉得了。

何止是觉得,他的马此刻也像是被什么缠身了似的,还没跑两步便回过头来向他抛一个快飞到天边去的媚眼,他甚至硬生生从那张马脸上看出了那种动人的妩媚来。

简直不能更恐怖!

就更别提他们身边这一阵阵呼啸着的阴风,带着隐隐的孩子和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令人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而他们走着走着,不知为何,便发觉就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几辆马车像是陷入了场大雾般,逐渐朦胧在了白茫茫的一片里。他们正在走着的路不见天也不见地,甚至看不清眼前有什么,只能勉强辨认出同伴的轮廓。

一个黑衣人打了个哆嗦,小声道:“听说,中原人有许多都是会巫术的......他们出门前都会看看所谓的风水,我们今日,该不会不宜出门吧?”

“胡说些什么?!”

他们的主子蓦地回过头来,冷冷道,“此刻就莫要再说这些无用之话了,快些找路是正经。”

几个黑衣人皆打了个寒颤,忙低声应道:“是。”

只是找路一事谈何容易,视野所及之处,皆被白茫茫的雾气全然覆盖了。这一行人越走越迷茫,似乎无论行到何处皆是一模一样的白色景致,下马凑近看去,也只能看见褐色的泥土,全然一无所获。

就在又累又饿之时,一个黑衣人忽然喃喃道:“真奇怪,我的马就像是累的不行了,越来越走不动了。”

“我的也是,被压的直喘气呢!”

“只是它上面只坐着我一个人......怎会这般重?倒不像是背上坐了一个人,倒像是......像是坐了好几个成年人似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觉察到后面有一只手缓慢沿着他的衣襟蔓延了上来,似乎有什么人轻笑了一声。这一声让他头皮瞬间发麻,像是有什么通明的感觉从天灵盖一路下去,将他吓的再发不出一声声音。

这是......这是有鬼吗?

与此同时,贾琅一行人却安然无恙地坐车走入了京城大门,途中连个大雾的影都没见着。

报告江南事宜的折子于几日前便已经递了上去了,因而贾琅并无别的要事,便先行回了贾府。他已有几月不曾回来,张氏见着他便将他拉过来细细看了一番,点点头:“还好,未曾瘦,反倒是胖了些。”

贾琅:......

这确定是亲生母亲?

他慢腾腾靠在秋香色绣折枝莲的引枕上剥葡萄吃,听着张氏与他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先是说这京城中又出了何等的稀罕事,谁家的老爷因着后宅起火而头疼不已,如今连家都不敢回,又逐渐说起王夫人屋子里的丫鬟欺负探春如今势弱,不讨老爷喜欢,连饭菜都克扣了不少。探春本不是那般忍气吞声的性子,却因着当时仍在禁足,少不得便咬咬牙忍了。还是宝玉不忍心,日日悄悄儿与她送些吃食,不教别人知晓。

贾琅这才想起当日于万民书上签名的探春来,暗悔自己思虑怎会如此不周全,竟忘了贾政那个老顽固怎会轻易放过她。眼下懊悔不已,忙与张氏道:“不该,这原是儿子的过错。当日她虽是主动要求于其上签名,可到底是我挑起的头,这般,实在是对不住她。”

张氏把他的头一敲,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知道收拾的。不用担心,已经处置好了。我已经在那院子里安排了几个不起眼的人,都在暗暗地伺候她呢,你且放心。”

又说道:“你们一直在忙江南之事,都不知晓,当日昭宁公主与她府中师爷的事,只怕是传遍了朝廷上下。明日小心些,只怕还有人要揪住这个不放呢。”

“无碍,”贾琅笑道,“一个来灭一个,两个来灭一双,倒也干脆利落。”

第二日果然有人不死心,仍将此事旧事重提,直言昭宁公主以金枝玉叶之身却行此私相授受之事,实在是败坏名德,因此恳请惠帝废去公主之官位,令其好生学习女德女言,方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贾琅瞥了那人一眼,认出他乃是大皇子的麾下一人,如今是个四品的官儿,倒也不大不小。如今这般上蹦下跳想要将昭宁公主从这朝堂之上赶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受了何人的授意。

惠帝显然也对此事看的一清二楚,他的手不动声色地颤了颤,悄无声息藏入了明黄色的袖中。阴沉沉的墨色眸子扫视了一圈阶下恭敬立着的大臣们,扫过面无表情似乎与此事毫无相关的大皇子,最终落在了一言不发的昭宁身上。

“昭宁,”他威严问道,“对此话,你可有何辩解之语?”

昭宁这才缓缓出列,道:“父皇,儿臣的确有话要说。”

“公主能有何话要说?”那大臣嗤笑道,“公主当日与麾下幕僚独处一室如此之久,难道就不知世间尚有男女大伦这样的东西存在么?”

昭宁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再看一个跳梁小丑。那目光让大臣先是不敢置信了下,随后便不由得心中火起。

就算是个受宠的公主,也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怎能用这种不屑一顾的目光看朝中的大臣?

他几乎要跳将起来,昭宁却只是抱拳道:“回父皇,儿臣与白师爷却有情意在。今日正准备于御前求一道圣旨,求父皇将他赐婚与儿臣。谁知刘大人竟率先帮儿臣提了出来,倒也省力。”

这一句一出,满室哗然。众人皆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无法确信自己方才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这怕是千古以来第一个求赐婚的公主了,先不说她是娇贵的金枝玉叶,就连女子求赐婚一事,也是闻所未闻毫无前例的。几个保守的老臣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活像是谁要强娶他家儿郎似的,一个个皆立刻站了出来,迫不及待便想出声反驳。

惠帝握着皇座的手也紧了紧,诧异道;“昭宁,你可知你自己在说甚?”

“儿臣自然知道。”

昭宁不卑不亢道,乌黑的眸子定定扫了一圈殿里大臣或是震惊或是愤怒的脸,一扬眉间尽是英姿勃发,“儿臣被父皇养育了这许多年,并不敢在父皇面前有所欺瞒。况且,既然已经心有所许,便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才是,方不愧对如此情深!虽为女子,儿臣也不觉得有丝毫可愧之处!”

我便是有意中人,那又如何?

我便是有男女私情,那又如何?

这本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为何一定要避之如洪水猛兽?

这一番言论可谓是滔滔而来的江水,一个浪头便把这群大臣彻底打懵了。惠帝也张口结舌愣了半天,忽的沉下脸来,狠狠一拍扶手:“胡闹!”

“妹妹快些收回前言,这样还成何体统?”大皇子也款款出列,苦口婆心劝道,“好好低头认个错,让父皇饶过你这一次才是。否则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令我天家无颜了?”

“本宫有何无颜的?”昭宁冷笑道,“本宫所为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只怕是哥哥觉着面上无光吧?”

“昭宁!”惠帝怒极,面上也带了几抹狠戾之色,“你是朕唯一的女儿,朕怕是真的把你给宠坏了!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他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众大臣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登时也明白了他为何不再说话。

因着站立的昭宁公主身后,分明升腾起了一只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凤凰!

那凤凰有着七彩流光的华美羽翼,漫身虹光遍洒,竟像是裁了片彩虹披在了身上似的。那种温暖的、普照天下的光芒瞬间便照亮了这世间所有阴暗的角落,它在火焰中扇腾着翅膀,一声又一声发出优美的吟叫,高傲地抬起了自己小巧的头颅。

惠帝的话像是被谁活活扼在了喉咙里似的,面色也是忽的铁青忽的又有些红润,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而呆呆站着的大臣则像是被谁下了定身咒,只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盯着看,再不知自己刚刚想要说些什么了。

这样的满室寂静之中,唯有贾琅抿嘴轻轻一笑,转头朝淡然立着的北静王眨了眨眼。

水溶回了他一笑,专注地看了他半晌,方才收回了目光。

“昭宁,”半晌后,惠帝才终于捡回来自己的声音,“你......你身后那是?”

“什么?”

昭宁一头雾水,扭头往自己后面看了看。然而她什么也不曾看到,只看到了一群像是活见了鬼的大臣。

惠帝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凤凰却还在。仍然一声声叫着,拍打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上面熊熊燃烧的火焰令周围的大臣都纷纷让开了些,只令一脸茫然的昭宁公主站立在了空旷的中间。

君臣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说同意......这实在是不合礼法,太过荒唐了些。若是开了先河,以后只怕会麻烦不断......

更何况惠帝只有昭宁这样一个嫡亲的女儿,之后联络朝臣又或是外朝,还是有大用处的。这般给一个无甚功名的幕僚......岂不是亏了?

可若是说不同意......

惠帝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他总觉得那凤凰会扑过来用火焰烧死他自己。

这个抉择,简直不能更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