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二人浓情蜜意自不用提,那厢,史湘茗却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几乎不曾哭出声来。

他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所有的烛火都被灭掉了,只有偶尔透过那雕花窗棂偷溜进来的月色,在地上洒落一片片的清辉。可是一阵风起,那最后一点月色也被云遮住了,只留下沉沉的夜,和深夜中缠绵而不愿离去的鬼魂。

他僵直着身体牢牢地坐着,更像是被什么钉在了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阎王爷就坐在他的旁边,眉眼含笑,神情颇为愉悦。

而在这处屋子的正中间,却有一处地方奇异地被不知何处的光源照亮了。正处在那光亮之中的是一个手中执着书卷的男子,一身布衣相貌清秀,一面走一面念念有词。

“正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得——”他正在全心全意念着书,忽闻一阵风声起,那木桌上放置着的一支蜡烛的烛火随风颤了颤,猛地一下,灭掉了。

史湘茗的身体,也跟着抖了抖。

那书生颇为诧异地瞥了一眼,随即又找了火引子想将它重新点燃。谁料这么一回头,竟然在满目的漆黑里瞥到了一张苍白的、冲他狞笑着的鬼脸!

史湘茗的惊呼都被生生咽在了喉咙里,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却被阎王爷轻轻松松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小少年只得委委屈屈地把身体蜷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以此来获得一点安全感。

而这屋子的中间,这出戏尚未结束。那女鬼的嘴角满是淋漓的鲜血,头上皆是一片片的青紫,伸出手来死死掐着书生的脖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陆郎,你害得我......好苦啊......”

“贞......娘?”那书生被掐的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能从喉咙中断断续续挤出一些声音,“你......你是来......报仇的吗?”

女鬼苍白的手在他的脸上流连,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抚摸情人。可下一秒,她便毫不犹豫将那长长的指甲生生掐入了对方的脸中,掏出了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

史湘茗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一个心惊,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好在阎王爷一挥袖,把他牢牢地拉回了原来的座位上,在黑暗中也显得流光溢彩的眸子慢慢瞥了他一眼。

史湘茗对他的动作毫无所觉,一颗心只挂在那正撕扯人血肉的女鬼上,只觉得整颗心都砰砰的跳的飞快,似乎下一秒就要从自己的胸膛中跳出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也未曾听到,一颗心吊的高高的,几乎恨不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在阵阵呼啸的阴风中,那女鬼咔咔地转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完全僵在脸上的微笑。史湘茗一个哆嗦,干脆直接倒在了正坐在他旁边的阎王爷怀里,声音也难得带上了哭腔:“不要再来了!让她走吧,让她走吧!”

被他扑进怀里的男人沉默了半晌,随即若有所思用手指挑起了他哭花了的脸,仔细地看了看。

“你似乎很怕这些。”他悠悠下了结论。

“你是刚刚看出来吗!”史湘茗通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控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害怕的便是这等鬼怪之物——偏偏你自己是画精也就算了,居然还找了一群鬼来给我演鬼片看!”

距离这么近还这么真实,真的不怕宝宝当场晕过去了吗!

那姿容俊美的男人微微颔首,似乎很是不以为然。

“这究竟有何可怕之处,这世上鬼怪之事,往往比这戏中演的可怖的多。譬如割舌挖眼之类的事,都是屡见不鲜——”

“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史湘茗苦兮兮地伸手去捂他的嘴,“大爷,大爷我求求你了,我们换个东西看吧?”再这样看下去,他怕是要真的瘫软在这房中一动不能动了。

他的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小胸膛,感受着其中疯狂的跳动,愈发觉着欲哭无泪了。

阎王见他可怜兮兮,眼角红红的,眼中也噙着泪,看上去跟被人抛弃的小宠物一般,可怜可爱的很,一时也不忍心再继续欺负下去。他伸手摸了摸下巴,随即道:“如此也好,既如此,本座就先行离开了。”

闻听画精大爷总算要走了,史湘茗登时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由自主便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让那本就恶趣味的阎王爷愈发多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他坏心眼凑近那少年的耳边,低声道:“倘若本座走了,这房中,可就只剩你一人了。”

他说的也是事实,史湘茗一直以来都是个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全心全意思索挂念着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的画与他的美人。他不喜欢旁人伺候。因此独居在西边儿的一个小院子里,那些奴仆们早早便掩了房门睡觉去了。

史湘茗又是一哆嗦。

阎王爷施施然准备起身离开,宽大的袖子朝房中的女鬼一挥,那女鬼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连带那血流满地的书生也完好无损的站了起来,一同化作了烟雾腾空而起。

他还未向前走两步,便觉得自己的衣摆被人拉住了。扭头看去,却是史湘茗苦着一张脸,泪眼朦胧地看他,声音小小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求求你,你能不走吗?”

若是你走了,我就真的无法睡觉了!

实在是太恐怖了啊呜呜!妈妈救我!

被他拉住的红袍男子只露出了半张完美无瑕的侧脸,那眸子朝他一瞥,满满皆是醉人的风情。他似笑非笑瞥着小少年紧紧拽着他衣襟的那只手,问:“你果真不愿意让我走了?”

史湘茗哽咽着连连点头。末了还道:“你既是画精,只怕以人的形态在这凡间待太久了也不好,不如我时时临摹几番或者加上几笔,也可保你安然无恙。”

阎王爷几乎要失笑出声,想自己自出生以来,好歹也算是个经历过无数次沧海桑田的神仙了。如今在这个凡人眼中,竟是这般脆弱的存在么?

此人,着实是很有意思。

他也不推辞,施施然往那悬挂着雪青色绣各色折纸花卉帷帐的床上一躺,慢悠悠道:“既如此,还不快睡?”

史湘茗忙颠颠地跑过来,费力地翻过他的身体向床里头爬去。先前还努力维持着清醒,拉着阎王爷的袖子问一些诸如“你们画精都是靠吃什么维持体力的呀”“为什么我画了那么多幅美人图只有这一幅成精了呀”之类的问题,后来就开始眼帘下垂,很快便脑袋一歪,靠在阎王爷的肩膀上睡得不省人事。

阎王爷侧过头去看他,小少年的肤色匀净而白皙,因着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而愈发的莹润。此刻沉沉地睡着,眉目皆舒展开来,很是安心的模样。

明明是这样一个脆弱到似乎一碰就碎的凡人,胆小如鼠还有一堆怕的东西,居然也敢这样大着胆子调戏传说中青面獠牙掌管世间生死的阎王爷.....

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呢。

然而阎王爷也并非全然无事可做的,房中一阵黑风起,床边便立了一黑一白两个形容俊美的男子。白发的那个率先道:“阎王大人,今日该开那引渡河闸,将那些个冤孽都流到极阴之地去了。”

黑发的那个紧跟道:“还望阎王爷速速前去引渡河旁,切莫误了时辰才是。”

阎王闻言微微颔首,却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身旁睡着的那个人死死抱着他的腰,睡的口水成串往下滴,死活就是不肯松手。

阎王颇为无奈地撑了下额头,伸手硬生生把史湘茗的手掰开来。眼见着睡梦中的人瞬间瘪嘴,泫然欲泣,他又皱着眉把自己的一角一角割裂了,强行塞到了那少年手里。

史湘茗登时觉着心满意足,凑上前嗅嗅,正是美人身上熟悉的那种略带腥甜的香味。他砸吧砸吧嘴,抱着那一角大红色的衣袍,睡得兀自安稳。

立在床边的黑白无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此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

白无常:阎王大人没病吧?莫非是被什么妖魔附身了?

黑无常:谁敢附阎王爷的身?只是......还是找个仙医看看吧?

他们二人一点头,便在心底拿定了主意。趁着阎王爷不理论,便放飞了一只遍体黑色的小鸟,扑扇扑扇翅膀往天上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红袍飘飘的阎王爷蓦地转过眼来看他们,“还不快走?”

二位鬼差皆屏息静气,只是望着阎王爷那缺了一角尚在空中飘舞的袖子......

他们总有一种,想要捂脸的冲动呢。

史湘茗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天色放明,醒来之时,便朦胧着双眼开始寻找美人。只是美人早已不见影踪,枕边余温也已变得冰凉,他伸手抚过被褥,诧异道:“是梦?”

再翻翻,却从那被褥中翻出一角红色来。像是衣袖的一片,上面绣着精致的暗色流纹。只是史湘茗翻来覆去地找,竟找不出一处针脚,不由得颇为诧异。

“这么说,昨日竟不是梦了?”他喃喃道。

南柯一梦,梦若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