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马办公室的门,程勉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雪粒簌簌地砸在窗户上,叮叮作响。操场上的人还未散尽,一些年轻的士兵正站在那里摘卸肩章、帽徽和领花。由他这里看去,像是在看一部默片。B市郊区,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冻得他有些发懵。程勉站在那里缓了一会儿,眼睛微微一眨,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这个时候,他想起徐沂从前总是说他的那句话:想问题不要太简单。那时的他不甚在意,还笑他太过老成。现在看来,是他太傻太天真了,以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然而,他自己面子被扫地不要紧。他手下的那些兵该何去何从,才是关键。

程勉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脸,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精气神。帽子往头上一扣,正要回侦察连的时候,一个转身,看见宋晓伟正站在走廊的一侧。

看那架势,也不知是等多久了。

程勉一怔,快步走了过去。等到了人跟前,看见宋晓伟笔直挺拔的军姿,却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都太突然了,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这么优秀的兵,留队一定没有问题,所以从不曾想过他可能会离开这个问题。即便是前段时间专业考核宋晓伟的表现并不理想,但他也认为,有以前打下的基础在,宋晓伟想留队并不算个难事。再加上民主测评的时候,战士们一致都说宋班长好,这在基层连队已经实属难得。

这样一个兵,他想不通有什么理由会让他留不下。所以此时此刻,程勉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晓伟。

倒是宋晓伟,对着程勉坦然一笑,抬手就是一个军礼:“连长。”

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程勉打心眼里觉得酸涩。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在舌尖打转了无数次,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他最不想说的话:“宋晓伟,对不住,没能把你留住。”

“连长,您别这么说!”

宋晓伟来之前也是一肚子的话,可刚说出这么一句,就哽住了。刚刚宣布命令的时候,或许是在冷风中冻得太久,他的脑子有些迟钝,亦或是他早就有这个意识,所以他的感觉并不强烈。然而现在,程勉只用这么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了。

他没能留下,是真没能留下。这下,他真得走了。

“连长,你千万别这么说。说真的,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宋晓伟用手擦了擦眼角,抹掉那一小角的湿润,声音沙哑地说,“所以您千万别这么说。”

这就是他的兵,木讷,谨言,不太会说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就是怕他这个连长自责。程勉侧过身,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宋晓伟的肩膀。

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安慰。

退役人员确定以后,还有一堆事情需要连首长来安排。然而从老马办公室回来以后,程勉就将自己关进了宿舍。泡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床沿上,看着升腾而出的热气,发呆。

程勉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静一静,虽然现在很不是时候。

过了不知多久,徐沂推门而入。他看了程勉一眼,走到桌子边碰了碰水杯,见水已凉透,便重新倒了杯热的,放到了程勉手中。

程勉被热水烫了一下,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杯子又在手里握了会儿,才放到脚边。

“回神了?”

徐沂在桌子边坐下,抽出来一张稿纸,边写边说:“回神了咱们就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程勉看他。

“今年咱们连走了好几个,都是不错的兵,其中还有两个担任班长职务。这一走必然会带来人心浮动,所以我想着今年的欢送仪式不妨搞得隆重一些,连里的经费不够,就你我贴钱。怎么样?”

“没意见。”

徐沂点点头:“有几个退伍老兵的家属也随军了,有搬家需要的,咱们可以帮着协调人员和车辆。到时候开欢送会的时候,连带宋晓伟的家属一并请过来,大家最后再聚一次,让宋班长他们的兵也见见嫂子……”

这边徐沂说了一通,那边程勉的反应也就三字:“你安排。”

徐沂失笑:“程勉,我不是来听你念三字经的,好好商量行不行?”

程勉也知道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他直起身,对徐沂说:“就按你说的办,你是指导员,专门做政工工作的,比我会顾及人心。”

徐沂笔头一顿,自嘲一笑。什么人心不人心,都是自己的兵,不过是没本事留住,才要从这些仪式上找找体面。

他看向程勉,“老实说,今天这个结果我比你有心理准备。可是程勉,哪怕你要说我现实,我还是得知会你一句——你留不住的不光这一个,你今年这样送走一个,你明年还得这样送走一个,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愧对多少人才够数。”

搭档这么两年,程勉鲜少听徐沂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不由得感到意外。可人徐指导员也不容易啊,程连长总是说他心硬如铁,连他自己都快怀疑胸腔里跳的是不是块铁疙瘩了。

要说这承受能力,他还真没比程勉好到哪儿去。他只是比他少了那么一许天真,比他更早向现实而折服。现在想来,唯一让他聊以安慰的,是他在心里准备了那么一块地方,那里记着被这里所遗忘的每一个人。

听罢徐沂的话,程勉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我明白了。”

整理好情绪,程勉先是将接下来的工作做了整体安排,之后找了几个即将复员的老兵谈心。

他先找的是张立军,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兵算得上他们侦察连一个刺头,本来就不太服管教,之后打架的事儿又闹得沸沸扬扬。而他又是宋晓伟手下的兵,他怕张立军因为一时激愤头脑发热寻衅滋事。

可没想到,程勉找到他的时候,这小子正在食堂操作间里抡着大勺炒菜,脑袋上歪戴着厨师帽,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见程勉来了,对他呲牙一笑。

“连长,今儿我下厨,让您老尝尝地道的山东菜。”

张立军仍穿着一身作训服,若不是他的肩章空了,程勉怕是看不出来他已经退伍了。

往炒锅里探了探身,程勉对炊事班长老朱说:“怎么让他炒上了?”

老朱摊摊手:“这小子一大早跑过来磨叽半天,我这耳朵听得都长茧子了,心想他要上就上吧,反正我们班有个兵探亲假还没结束,我这还缺把手。”

“那你可得把好关。”程勉玩笑道,“伙食是战斗力的保障,别全连的人吃了他这菜再出点什么问题。”

老朱哈哈一笑,说一定一定。张立军不服气,啧一声:“连长,别小瞧人。这要走人了,我就跟您交了底吧,我自打来到部队,可是一心想进炊事班抡大勺的!”

“行了,等你衣锦还乡了再圆这大厨梦罢,反正也快了。”程勉被他逗乐了,“现在跟我出来,跟你说点事儿。”

张立军把大勺交给别人,把衣服袖子捋平整了,才跟着程勉走了出来。

程勉看他一眼:“不当兵了,反倒注重起军容了?”

张立军憨憨一笑:“连长,还真别说。平时处在这个环境里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脱离了,反倒格外注意了。再说了,我也是受部队教育和锻炼四五年的人,一天没走人,我就得用条令条例严格要求自己一天!”

程勉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摘了肩章的军装略显不自在的年轻士兵,严格说来此刻他已经不是他的连长了,他不需要再靠上下级关系树立的权威来跟他说话。他们终于能谈一谈,像一个老朋友那样。

“回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这有啥可收拾的?我就想知道,部队里能让带些啥回去,都上交没了!”说起这,张立军有些气愤。

这也算是部队不近人情的地方之一吧,可当着张立军的面儿,程勉也不能这么说。

“刚不是还说在部队一天就当一天的兵,怎么这会儿抱怨起来了?”程勉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领,“上面明文规定,你就多体谅一下罢。”

“我知道。”

张立军脑袋耷拉下来。他也就是口头抱怨一下,他是舍不得那漂亮英武的07式军装,可也明白,这军装,只有穿在这个地方,才具有真正的意义。

“张立军,再有几天就要离开了,我能向你提个要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