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自倾怀》名字听起来文艺, 事实上却是权谋战争戏。

野心勃勃的公子越不满堂兄继位, 把君王刺杀在亲征他国班师回朝的路上, 自己夺回王位,成为新的陈王。但他堂兄骁勇善战的儿子詹虞被迫流落到国外,不忿之下招兵买马时刻准备反扑,从而成了陈王的心头大患。

童延扮演的角色又是个刺客, 名叫成竺,正是陈王派去解决心腹大患的工具。

不过,这次行刺, 他们还很花了些心思。詹虞举事时, 成竺在陈王身边已经小有名声, 为了让詹虞相信成竺已然跟陈王决裂,陈王下令当众杀了成竺的妻, 外加砍了成竺的一条手臂。

这样一来, 成竺出现时,詹虞只当他是真心投其麾下, 几番相交,把成竺视作知己,然而,惺惺相惜之情, 并没有改变这个勇猛过人的男人死在成竺剑下的命运。

开机两天前, 靳导找童延聊戏,开头一句自然是:“你怎么看待成竺这个人?”

童延说:“忠诚,心有大义, 可做事也狠。”

这是实话,不管公子越用什么样的手段夺了王位,他继位后陈国比先任君王在时更加强盛,詹虞想报仇合情合理,可连年战乱苦了百姓。这大概就是成竺一心把刺杀进行到底的理由。以及,为了这个局,连自己老婆的命都送了,不是狠是什么?

靳导却摇头说:“这是套路,这次我没打算把戏往套路上拍。我自倾怀,倾尽一切,说的是执念,这戏里每一个人都有执念。公子越执念权势,詹虞执念的是英雄豪情,执念忠义的是成竺的妻子,她本来是个女奴,得成竺回护才从死人堆里捡回性命,为成竺死,就是她的忠义。”

童延:“……”执念,……每个角色还要执念得不重样是吧?

他的猜测对了一半。

靳导说:“当然,成竺对陈王,忠的成分不是没有,但我希望不是全部,这东西拍露骨了不能过审,所以,戏里不会有任何明面上暧昧的情节,可你得表现出来。”

童延:“……!”这还真是……不走寻常路,成竺的执念是他对陈王的断袖情?

难怪!这剧情分明就是取材于吴王阖闾、要离和庆忌的史实,难怪靳导非要把背景架空,估计是因为恶搞古人,过意不去。

很快,开机。童延的第一场戏,是被陈王砍掉一条手臂。他站在那念完台词,对戏的演员勃然大怒,叫殿前武士把他推出去砍掉胳膊,童延被带走时,扭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殿上的君王,难以置信是角色演给殿上人看的,童延这时候,不住回望的眼神还带了几分期望。

这些属于他的宝贵的东西很快就要因为男人而失去了,他不吝惜也不后悔,只想陈王再看他一眼。

童延觉得自己算是表达足够了,谁知,靳导一声咔,叫停了他,说:“童延,不是这样,不够。你过来看看。”

童延就只好去看。

这一次,他忠勇有余,感情不足。靳导给他说了一会儿戏,“眼神里的东西要把握好,懂吗?那种看爱人的眼神。”

童延对着监视器琢磨了几分钟,“行,再来。”

接着,迎来了第二次NG。

这一整个上午,他就在NG中度过。

以前,童延不是没有过感情戏,但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没有一部需要他着意表达感情。可在这部电影中,没有任何刻画感情的情节,所有表现都只能依靠他的眼神,童延这才发现他对情绪和眼神的掌控,远没达到大荧幕的标准。

整个剧组,头三天的拍摄,他是NG次数最多的。

要让一个角色的面部表情足以打动人,无非几点:演员对表情的管理能力,以及吃透角色精神本质之后进入角色,再把沉积于内心的东西适当流露的表现力。童延自问,这次,自己跟以前一样,算是极尽所能地理解角色了,但,不对,还是不对,他的表演,始终没跟上导演的要求。

他NG次数一多,拍摄进度就不得不放缓。然而放缓节奏之后,最后通过时他的表现依然是差强人意,童延成了被拖着走的那个。

靳持对演员要求很高,因此,这部戏不分主角配角,演员都是演技拿得上台面的,童延原本以为自己也是,但现在看来,这个“都是”很可能得除开他。

果然,他是什么功底,放到行家堆里比一比就能看出来。

童延当然是不甘心吊车尾的,开拍的第三天晚上,回酒店后,他给古老头打了个电话。对着老师,他本来是求答疑解惑的,可能是见他状态实在不佳,第二天,古老头亲自来了外景地。

古老头在圈里挺得行家敬重,因此,人一到,连靳导本人都停了几分钟过去招呼。靳导对古老头越客气,童延越是无地自容,有这么个了不得的老师,他这学生却哪哪都提不起来,扎心!

这一天,刚好有成竺和陈王的对手戏,古老头看他拍完了全程。

这一程看完,古老头把他叫到一边,也摆不出什么好表情了,说:“你这样不行。不管靳持到底为什么让你那样表现,你是演员,他有要求,你就要表达出来。不是,感情戏,眼神自然投射出来的热度,压都压不住的热度,你表现不出来吗?你谈过恋爱没有,想想你自己谈恋爱的心情。”

童延抬手烦躁地在额头摸了几把,闭上眼睛酝酿一会儿情绪,眼再睁开时直对着古老头的视线,说:“您看看我,是不是这样?”

童延这也是没办法,目前来说,让他做到靳导要求的那一步,他不能。电影从角色精神本质投射外在的细致刻画能力他缺失,戏还是要演下去的,那么电视剧程式化的表现方式行不行?他这就算是,让古老头把关,定下了几种角色在特定情绪下的特定表情,而后当成模板一样的套在戏里。

毕竟,总不能因为他不行,就把电影的拍摄时间从四个月延到五个月。

古老头一听,急了,开始给他做深度的讲解,童延就无措地看着老头的嘴皮子上下翻飞,没用,古老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而且他已经做到了,这就是说,他的天赋有限,他的表演只能达到现在这一步。

于是,童延开始了那种套反应的、自己身子都演不热的表现方式,开始,只是跟陈王的对手戏如此。接着,跟其他人的对手戏,他也成了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靳导让他过了是没错,但其中妥协的成分有多少,他不敢想。

开机半月后的一个中午,他守在片场看别人的戏。

这次,扮演詹虞的是裴羿,童延被这人骚扰过,因此,即使又撞在了同一个剧组也挺少搭理这人。他不搭理,不意味着人家不继续往上凑。一场戏过去,童延在监视器后头看效果,正好靳导去一边接电话,裴羿过来了。

裴羿往他旁边一坐,顺着他的眼光看,“这场戏我表现怎么样,给提个意见?”

童延眼下顾不得他们私下有什么龃龉,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裴羿这场戏拍得怎么样,靳导说好,好在哪,他看不出来。同样,他自己的戏好不好,现在他也看不出来。

所以,他那个“演技好”的人设,到底是怎么艹上去的?

深夜,童延回酒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而后,鬼使神差的,他掏出手机,翻到那个页面,输入自己的名字。

他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聂铮曾经跟他说过,任何一个公众人物都不会没有负面声评,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在意的不要在意。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他每次上网,也就用小号看看自己几个大粉的转发以及自己微博下的评论,剩下的人说什么,他已经很久不注意了。

这一搜,果然,在马匪头子那场戏的CUT下,除了他粉丝起哄,还有其他声音。

“童延的演技吹又来了,做营销艹人设也给自己留点脸,靠脸吃饭也不丢人,但卖脸还把自己吹得跟老戏骨似的,祖师爷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最烦这家的演技吹,你们蒸煮要真有这个料,早就红了,新人奖都拿不到的货色,吹演技也不怕打自己的脸。”

诸如此类,不知凡几。宛如一个大浪拍在童延头上,直让他耳朵嗡嗡作响,脸火辣辣的疼。

这一晚,童延失眠了。

戏磕磕绊绊地拍着,转眼,过了元旦,2014来了。

2014,对童延来说是相当艰辛的一年,但也不是没有好事发生。

一月底,白腊梅奖揭晓。童延本来是不太想去的,但郑总监签合同时就向剧组特意要求了这天下午和次日半天的档期,小田则很负责任地给他买好了机票,于是,中午从剧组回来,童延收拾收拾东西就出发了。

童延这些日子精神不好,车开一路,他迷糊了一路,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和以前一样跑在杀青回家的路上,似乎,飞机落地,再用一个小时进城,他就能看见那个男人。

而后,男人见着他好就鼓励几句,见着不好的便是教训,但不要紧,那是回家,只是回家两个字就能让人惬意安宁,他有点累,有个能停一停的地方就好了。

突如其来一声刺耳的笛鸣,童延猛地清醒,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和高速路上飞梭而过的车,终于想起来,聂铮已经离开半年有余。

顾不得惆怅,他思绪很快拉回来,拉到今晚的颁奖礼上,凭《苍龙角》中马匪头子的角色,他也参加了最佳男配角的角逐,可是,对含金量有限的白腊梅奖,他感受挺复杂——明煊就是白腊梅奖的影帝,这奖的含金量正是在明煊买奖这事儿上跌下去的。

2014,发生在童延身上的唯一的好事——他得到白腊梅奖的最佳男配角。

坐在礼堂大厅,从颁奖嘉宾嘴里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童延神思不属地被郑昭华推着站起来。但他无疑是高兴的,不管含金量有多大,这是他第一个奖杯。

状态不好,任何话都不能说得太大,所以,高兴归高兴,童延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激动。

从舞台下去,他凑到郑昭华耳边问:“这奖,你确定咱们没花钱?”

郑昭华一脸喜色地望着台上,压低声音说:“别想明煊那回事,现在的事实是,你的演技被业内肯定,你记着这点就好。”

肯定个屁,分明是这届的对手不够瞧,让他这只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得奖还不算全部,这一晚,庆功宴,他从会所房间出去,小田立刻迎上来,“小童哥,你终于完事儿了,走,咱们从后门出去。”

童延喝多了些,头有点晕,也没觉着不对,当真跟着小田从后门出去了。

他们还不只是出了后门,而是一直出了后院。

院外隔着马路就是湖,深夜,马路上空荡荡的,童延打眼一看没瞧见车,顿生不耐:“你——”

话没说出来,他愣了。路灯底下,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天冷,男人穿的是一件黑色羊绒大衣,肩头被铺上一层暖黄的光。听见他的声音,男人转过身来,英俊深刻面容出现在他视线中,随即,薄削的唇微微扬起,用那把熟悉得令人鼻酸的声音对他说:“恭喜。”

童延全然没料到今晚能见到聂铮,好像,自相识后,每一个属于他的重要时刻,聂铮都在。

也顾不得会不会有其他人出现,他冲上去,扑到男人身上,一把将人抱住,“聂先生——”

而后再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道起,他高兴,是的,就是高兴,不管心里有什么样的纠结,聂铮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高兴的。

聂铮由他抱着,一只手搂住他的腰,手掌用力收了收,声音透出些笑意,“还好,没瘦多少。”

童延胳膊箍住男人的肩背死死不撒手,他身子被男人带着,两个人脚在地上绕圈略踱了几步,直到他背对马路时,聂铮在他背上拍了拍,“让我看看你。”

他这才松手,在男人面前站直,嘴角的笑收都收不住,尽管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他已经,半年没见过聂铮了。

而在他面前,聂铮跟半年前似乎没多少变化,那双深邃的眼睛总含着许多他看不清的东西。

四目相对,童延问:“我变丑了吗?”

聂铮眼色更深,嘴角晕出一个笑,“没有,能看出你一直在认真努力地长。”

童延没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转瞬,聂铮垂着的胳膊抬起来,把什么递到他面前,“最佳男配角,应该给你点奖励,拿着。”

他低头,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乐了。

聂铮给他的奖励是,一辆玩具车……

童延把礼物拿到眼前认真瞧,这东西才巴掌大,做得很精巧。他抬手用手掰了下,车门还能开。接着,不知碰到哪,连手指头都只能勉强塞进去的车厢,灯开了,要是放在小人国,那后座能躺得下人,应该算是十分宽敞,房车的配置。

挺有趣,童延乐不可支地掰着玩儿,而后,他听见聂铮说:“模型保姆车。”

虽然根本不用什么礼物,聂铮能出现,他就欢喜,但童延还是嘴贱地开了句玩笑,“咦,聂先生,你是聂先生,送人模型车,说出去谁信啊。”

这玩笑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童延估计,费心思弄个精巧小玩意儿当礼物这种事,除了他,聂铮对着别人也做不出来。

他嘴贱,聂铮居然也配合地点了下头,“有道理,这是你说的。”

自己钻进套子的童延犹不自觉,还在笑,还是望着聂铮笑。

接着,他听到身后的马路,有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

此时,聂铮凝视他的眼神扫到他身后。童延意识到什么,转身一看,一辆黑色的豪华MPV拖着庞大的躯壳缓缓驶过来。

直到车在他身后停稳,后厢灯开了,童延还没回过神。

这辆车,和他手上的东西一模一样,就像是把模型原样放大了几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