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睡了一个午觉的冯瑜惬意地起身,吩咐老仆上了一壶茶。
茶是从江南徽州送来的顶级茶叶,冯瑜在海州、淮安为官多年,曾经深度参与朝廷的对外茶叶贸易,对茶了解很深,因此一看就知道这茶没有糊弄自己,确实是上品。听说那英吉利的富商士绅们喝的都是不怎么样的货色,虽说谈不上的劣品,但离上品却还有着一段距离,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辱斯文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洋人确实也尝不大出茶叶的好坏,卖给他们好茶,他们还嫌贵呢。因此,响水、海州、日照等重要港埠,出口外洋的茶叶多是低端货色,如砖茶之流。偶有一些上品、中品,数量也不大,他们也不愿意花太多钱来采买,真是奇哉怪也。
冯瑜虽然少时就喜欢喝茶,但真正达到酷爱的程度,却还是去了淮安做官之后。海州的茶叶公所,执大清茶叶贸易之牛耳,冯瑜与衙门里的官员也很熟稔,经常被邀请过去品鉴。品鉴嘛,尤其是管着这一块的老爷们品鉴的茶,自然都是极品中的极品了——说句诛心的话,未必就比皇上喝得茶差了——故一来二去,冯大人对茶的喜爱程度也就大大加深了。
在调到奉天担任知府之后,因为前程颇为看好,海州当地的官员也会做人,因此时不时还会送一些顶级茶叶过来,因此冯大人这生活确实过得有滋有味。唯一不顺心的,大概就是如今奉天府的发展有些不太尽如人意了。
当然这不是朝廷对冯瑜不满,实际上是冯大人对自身要求很高,报国之心颇为热切,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罢了。其实吧,单看奉天府的各方面,其实都不错。户口大增,粮食产量持续攀升,一应税收的催缴大体上也都完成了任务,冯大人还抽空用库银修了一些河道、水渠什么的,地方上的气象其实还是不错的,吏部考评绝对可以判一个中上。
但这又如何呢?这些其实都属于“旧政”,是千百年来每一任父母官都会做的传统事务,做得好,就是政绩,不做,也无伤大雅,做得不好了,撑死了算是庸碌,打板子到身上是很难的。冯瑜对这些其实不是特别看重,他更在意的,还是“新政”做得好不好。而这,也是朝廷越来越看重的,以后说不定就会纳入官员政绩考评体系当中,冯大人非常上心。
奉天的新政,最大的自然是兵工厂了。奉天制造局规模不小,年代久远,最早可以追溯到太祖太宗那会。虽然入关时抽调了很多技术纯熟的老工匠,但底子还在,这些年又持续投入了大笔银子,因此到现在还是国内顶尖的军械制造机构。但奉局是工部的产业,虽然朝廷也要求地方协助,但说到底奉局好不好,和他们奉天府关系不大,也算不得他们的政绩。因此,冯瑜最看重的,其实还是这些年随着汉人大规模涌入,慢慢发展起来的磨面厂、榨油厂、烧锅作坊、绸布厂、洋钉作坊之类的本土企业。
关外土地肥沃,人少地多——这意味着田亩高产,同时也没有太多的剥削关系,人们农业生产积极性高——因此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奉天府三州六县一厅,哪个地方的粮仓不是满满当当的?甚至在旅顺、营口两个港口被修缮后,还海运输至直隶、山东两省,可见一斑。
而如此多的富余粮食,自然给粮食深加工行业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因此,各类企业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尤其是前些年草原大战,奉天外调蒙古的粮食很多,这些厂坊的生意很好,一个个都赚了不少银子。冯瑜到任后,奏请朝廷,免了一些当年与东岸人交战时开征的苛捐杂税,这些企业的负担更轻,发展得就更是迅猛了。
冯瑜作为汉军旗出身的官员,也曾经劝过本地旗人经营一些产业。但这些人多是扶不起的阿斗,宁愿给汉人提供保护伞,坐地收取干股分红,也不愿意搞那些蝇营狗苟的“不太爷们”的活计。当然关外八旗,还没太过堕落,这些人不是每个月游手好闲,月底去厂里、店里露个面领下钱那种,他们还是经常骑马射箭、切磋技艺的,有时候也练练火枪射击,不算特别刻苦,但也绝不能说懈怠。他们只是单纯地不愿意种地、做生意罢了,既没那个天赋,也没那个心情,让冯瑜大为失望。
冯大人这些年密切关注国内动态,知道很多省份都在大办新政,并涌现出了很多暴富的商人。毫无疑问,这些暴富者基本都是汉人,给他们提供保护伞的也多是汉官汉将,如名动西北二省的煤炭商人袁宝第就是个中典型。
这样的态势,让冯瑜很是忧心。他是旗人,祖上当过抚顺额驸李永芳的亲兵,自觉高人一等,对汉官势力的崛起非常警惕。尤其是现在朝廷办了八个镇的新军,除两个镇是旗人子弟组成的外,其余六个镇的总统都是汉人。这次征噶尔丹,历时多年,新军打得又十分出彩,未来继续编练新军几乎是必然的事情,这进一步助涨了汉人武将的势力。如果再联系到如今京城的风气,很多宗室子弟都在学那四书五经,有的人也吟诗作对——虽然在冯瑜看来,那什么“黄狗身上白”之流的打油诗简直狗屁不通——更有人还穿汉人衣裳,那就更不得了了。再发展下去,我大清宗室与汉人通婚,破除满汉大防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那么他们这些满员们该如何自处?读书治国不如汉员,工程技术不如洋员,领兵打仗也受到了汉员的冲击,这简直是动摇国本啊!
其实吧,冯瑜觉得现在朝廷真的有些左右为难了。汉人势力崛起不可阻挡,这是大势,你要么就学学南宋时的金国,主动融入,完颜氏子孙写的诗词文章就不错,要么就干脆继续在制度上打压汉人崛起,像现在这样左不左右不右的其实是最危险的。当然以冯瑜的本意,他更愿意看到朝廷重拾满汉大防,压制汉人势力,不让江山变色。但理智告诉他,这样是不成的!
如今什么年代了,八旗引以为傲的重甲步兵和骑射双绝的马队在战场上的作用已经大为削弱了。不信?看看与噶尔丹的战斗吧!人家学俄国人的路数,火枪大炮加凶猛无匹的马队,一下子就打得佟国纲招架不住,两万多经验丰富的陕甘绿营及八旗子弟全军覆没。到了后来,扭转局势的还是新军——当然绿营和八旗后来也慢慢适应了,战斗力也上来了——可见如今的世道,旧军已越来越落后于时代,新军才是未来的方向。但新军的消耗也大得惊人,这需要改变国内的生产体系,提高政府收入,另外新军的战法,人员死伤也很重,需要源源不断的炮灰来填补战损,这是八旗子弟所负担不起的。因此,最好的方式还是学金国那样进行融合,拉拢汉人士绅,如此才能熬过去——现在南有顺逆,北有黄衣贼,大清的压力是很大的。
也正是基于这个认知,在来到奉天府任职后,冯瑜虽然打心底对汉人不是很待见,但在政策层面上,其实一直是支持他们的。原因没别的,他冯瑜是大清的忠臣,对大清忠心耿耿,一切以皇上的利益为重。
但政策支持是一回事,工业经济能不能发展起来,还有其他诸多的因素。奉天府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难题,就是他们的工业产品——主要是深加工后的农产品——没有足够的市场。这些深加工的农产品主要供应的还是城市,更准确地说,是城市里的市民。因为他们不从事农业生产,只能在市场上购买食品,但问题是市民阶层的主体工人的数量还不够多,也就是说没有足够的不种地的人来消费这些机器生产出来的粮食,这就愁煞人了。
要改变这种局面只有两个办法。其一是打入外部市场,向外国出口粮食,比如宁波就是一个很好的市场。但人家有自己的原粮供应商,境内也有大量机器碾米厂、面粉厂,清国面粉、大米是很难打进去的;其二是做大清国自己的市场,产生更多的工人,让这些面粉和大米有销路。但这无疑又会极大增强汉人的影响力,招致满蒙保守贵族的反对,阻力还是很大的。
其实这也是如今清国新政所面临的困境。改吧,越改汉人的势力越大,他们开煤矿、办纱厂、建机器厂,经济收入大幅度增加,赚钱能力远超拥有大片土地的满蒙王公贵族,然后渗透到政府层面,使得他们的利益代言人汉族文官的势力大涨。更别提,现在汉人武将的比例也在慢慢增加,这文武一合流,可真是挺让人头痛的。
但不改也不行,南方顺逆也在大办新政,各种机器局规模都挺大,如果大清在这方面落后了,以后还怎么打仗?要知道,新政搞不好,这新军的成本就居高不下,旧军的维持费用也降不下来,即便大清人口、土地都远超顺逆,但早晚会被人家赶上。农业国是打不过工业国的,这一点黄衣贼的书上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冯瑜也深以为然。
真是难啊,左右为难!
得,还是别烦心了。等喝完茶,还是去看看那家马车厂怎么样了。那厂子是他豁出老脸,硬逼着奉天的一干旗人老少爷们集资五十万块银元开办的,从英吉利国进口了大量机器设备,目还聘了十多位洋员技师。这事,许胜不许败,冯瑜还是很上心的,毕竟是旗人的产业嘛。做好了,那就是一个表率,兴许能带动其他旗人财主投资,他必须去看一看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