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可真险!”索额图在两名身手矫健的护兵的搀扶下,站立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旁边是一条深邃的峡谷,峡谷中的秋水急流滚滚,漂浮着一些烂木头。头顶,悬崖陡立,生长在岩缝中的树木倒悬空中。马小心地一步一滑地在山道上迈着步,偶尔掉下一块石头,就像炮弹一样翻滚落下,摔得粉碎。
大清国的一等公、权倾朝野的索额图,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走上这样的险径,过这样的苦日子。但没办法,为了出使俄国,为了完成皇帝交下来的这个重要任务,他只能拖着这样一把老骨头,硬着头皮上阵了。
他们本来是打算从西域进入中亚的,但考虑到那边混乱的形势以及策妄阿拉布坦可能的态度变化,就放弃了。说实话,别看他和康熙目前打得火热,但双方都清楚对方是敌非友,早晚必有一战。而索额图出使俄国也可能让策妄阿拉布坦浮想联翩,最近颇有一些被俄国人蛊惑的中亚游牧民威胁其西部重镇塔什干,搞不好策妄阿拉布坦下令将索额图一行人扣留了,那样可就抓瞎了。
因此,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决定从蒙古草原北上,进入俄国人的控制区,然后再转道西向,前往莫斯科。索额图他们的运气也比较好,清廷发起的一连串攻势压得噶尔丹喘不过气来,被迫收缩兵力,因此他们得以从车臣汗部的旧地北上,然后在乌丁斯克堡一带汇合了前来护送的俄国骑兵,顺利进入了俄罗斯帝国境内。
从西伯利亚前往莫斯科的路途是遥远的,正常走的话一年时间是必需的。考虑到索额图身份尊贵,不可能像大头兵们那样辛苦赶路,因此路上还要多耽搁一些时间,就像当初沙皇的特使戈洛文一样,走上一年半也是大有可能的。
索额图一行人此时已经过了这段艰险的小路,来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草地上。伴随他们前往莫斯科的哥萨克首领亚历山大·格尔索罗金介绍说,从这片草地往下几十俄里处,有一座金矿,他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个两天。
索额图通过翻译表示了谢意,然后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打算休息半个时辰再上路。护兵们很麻利地从驮马背上取来铺着软垫的小椅子,贴身仆从德哈则给索额图拿来了一袋烟,旁边还有几人张开了一个屏风,给索额图遮挡下山风。这副大老爷的做派,看得旁边的俄国哥萨克们啧啧称奇,觉得这博格德汗手下的贵族咋比莫斯科的那帮老爷们还会享受呢?
远处有拖着大辫子的清国士兵在让马儿散步休息,结果这马才刚走几步,就打了个响鼻,竖起耳朵,快速跑向了一边。众人正惊愕间,却见一大群猛禽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哥萨克们让大家不要惊慌,说这些猛禽吃惯了倒毙在路上的人和马的尸体,因此会跟着他们走一段路程,如果他们还生龙活虎的话,鸟儿会自行离去。
他接着又详细介绍说,西伯利亚又很多从西部过来的逃亡农奴,这些人一路上担惊受怕,吃不饱穿不暖,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死了,被鸟儿分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还举了一个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例子,说他曾经追索过一名金矿的逃亡矿工,那个矿工连续跑了几天几夜,精疲力竭,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当时他在路上看到一头死了的马儿正被猛禽分食,就过去赶走了这些畜生,然后大口撕咬吞吃马尸,结果吃着吃着自己也死了,最后都成了那些猛禽饱腹的点心。
哥萨克的话让清国一行人听了很不是滋味,但索额图倒是云淡风轻,脸上古井无波。他一辈子不知道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杀过多少人,心里对其他人也无丝毫怜悯之情。因此在听了俄国人说的这些事之后是一点反应也欠奉,心里面倒是琢磨起了这里面的信息,思考起了西伯利亚这些地方普通俄人得生活状态了。
……
佩卡尔斯基是著名的金矿主管人,在他的手里,不赚钱的金矿也可以变得赚钱。这会已经是夜晚了,索额图使团一行人步履沉重地踏进了这座金矿。哥萨克首领格尔索罗金找来了佩卡尔斯基,向他说明了情况,然后支付了一些卢布,所有人便如愿住进了金矿。
索额图被安排进了一个最好的房间,那是佩卡尔斯基招待县和州里官员的场所。一名穿着破旧衣衫的男人给他们搬来了还算干净的被褥,索额图让德哈给这人一块碎银,然后通过翻译和他稍稍聊了一会。
也许面对着来自异国的客人,这位金矿工人毫不掩饰对金矿主的愤怒:“佩卡尔斯基是一位吸血鬼,没有一个金矿有像他这里这么累人的。人们给他拼死拼活干了一个冬天的活,他连一个子儿也不愿意支付。许多人像狗一样饿死、累死在矿里、森林里,这都是些可怜人,他们没有合法的身份证明文件,脏得要命,衣衫褴褛,穿着树皮做的鞋,在茫茫大雪中拼尽全力地工作。”
“他甚至连像样一点的房子都不愿意为我们建造。所有工人都住在挖矿挖出来的深坑里,在这个坑的边缘地带搭了一些简陋的房子。但这些地方太过低矮和寒冷了,甚至就连夏天都积着雪。平时只要太阳一落山,这个坑里的空气就潮湿和冷得要命,没有暖和一点的衣服根本就无法出门,只有穿上皮袄才能不那么寒冷。可是,大部分工人除了衬衫以外什么都没有,大家冻得发紫,浑身哆嗦。说实话我算是幸运的,平时在厨房帮忙,但那些人真是太可怜了,其中有很多人是我的同乡,他们瘦骨嶙峋,面容苍白,就像影子一样。这些牛马一般的工人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但是主人对这一点也不关心,他只要牛马为他干活就行了,假如一头牛马完蛋了,那算是活该。很多人都会利用这些没有身份证明的可怜人的弱点,让他们为自己服务,但只有天生的恶棍才能干得像佩卡尔斯基这样‘出色’。”金矿工人继续控诉道。
索额图听了默默无语,脑海中则开始了飞速转动。在他看来,这些罗刹人可真是够凶狠的,对手底下奴才一点好脸子都没有。听说当年他们探索黑龙江的时候,因为缺粮,还吃过自己队伍里死去的人得尸体。也只有这等狼心狗肺、凶残狠毒之徒,才能跟我大清对抗那么多年而不落下风啊!因为他们够狠,对别人狠,有时候对自己也狠!
只是罗刹国内地士绅如此凶残,闹得百姓天怒人怨,万一被人振臂一呼,怕不是从者如云?上次那俄罗斯八旗的佐领和我说,他们国内的泥腿子和边军曾经造过反,这就对了!施政如此之苛,百姓如此之苦,焉能不反?
想到这里,索额图也有些不开心。因为我大清现在与俄罗斯理论上已经没有接壤的边界了(不算漠北蒙古的话),他们也没有那个精力打到俄罗斯境内去。只是听说东国人正在草原上招降纳叛,蠢蠢意图西进。这真要是让他们打了进去,只要给这些泥腿子们吃得饱穿得暖,保不齐他们就投了东朝,转过头来帮他们对付俄罗斯朝廷了,这可就不美了。
索额图让贴身家奴德哈将这条记上,等空下来自己还要详细扩展一下,等这次出使完毕返回京城后,再面呈皇上,说以其中利害,让圣天子做决定吧。
在金矿休息了两天之后,清国使团在哥萨克骑兵的保护下再度起行。他们沿着通往托博尔斯克的大道一路向西,路上经常可以看见在干活的俄国人。十月的西伯利亚其实已经比较寒冷了,有些河面甚至已经结冰,但这些可怜人站在路边齐腰深的水里,正在奋力搭建着什么。他们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因为时间长了,衣服和鞋甚至都烂在了身上。他们当然没有地方烤火,也没有好一点的东西可吃,只能日复一日地艰辛工作着,用透支自己生命力的代价,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如果碰见佩卡尔斯基这种人,他们甚至连收入都没有。
路边当然也有一些看着好一些的农庄。哥萨克们告诉索额图,那都是有合法身份的农民或地主老爷们的居所——事实上,在人烟稀少的西伯利亚,几乎每个农民都是地主——这让索额图轻轻点头,修正了一点之前的看法。这罗刹国,看来不总是那般寒酸,普通黔首也有过得好的,只是不多而已。
这个时候他也对俄国人能够占据如此广阔的土地感到惊讶了。即便他们女真人起源于白山黑水之间,但对于万里之外的西伯利亚也所知甚少,不知道这里土地的辽阔,物产的丰富。索额图也是读过书的,想了想后,觉得这里在历史上大概只有匈奴人、鲜卑人什么的占据过了,他们当时都是与中原王朝并立的大国、雄国。尤其是那匈奴,曾经搞出个白登之围,让堂堂大汉天子靠贿赂女人才得以脱身。
只可惜这里还是太过偏远了,我大清没有可能占据这片土地。即便是在漠北搞得风生水起的东国人,怕也没这个实力。这里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正是这酷烈的气候以及奇烂无比的交通,东国人即便再神通广大,短期内也是无法解决这些问题的,毕竟俄国人可是经营了几百年了,势力早就根深蒂固。
索额图觉得,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好好思考下去了莫斯科该怎么办。听说那位彼得汗与康熙圣天子一样,也是少年继位,英武过人。如果他能够同意与我大清联手,彻底剿灭噶尔丹乃至策妄阿拉布坦的势力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哦!索额图从来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人,那彼得既然不昏庸,那么就一定会开出一定的条件。毕竟准噶尔蒙古目前对他们的威胁不是特别大,甚至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与他们打交道,当真是与虎谋皮了,不小心点是绝对不行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不要误了皇上的大事吧,那样我这把老骨头可就万死莫属了。”索额图轻轻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