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3年2月21日,紫禁城养心殿。
耶里扎里·耶里扎里耶维奇·伊兹勃兰特正坐在一张方桌前,接受着博格德汗的赐宴。在他下首,还有几位随从官员,分别是他的副手兼翻译谢苗·波列茨基、军官伊万·克拉马尔和彼得·拉姆巴赫、医官克里斯托弗·卡斯滕斯、财务官伊万·苏马罗茨基。
从这些名字就可以看出,俄罗斯使团的六名主要官员里竟然一名纯正的俄罗斯人都没有,基本都是为沙皇服务的所谓“新俄罗斯人”。这些人之前有的是立陶宛人、有的是瑞典人、有的是中亚游牧民族出身,甚至还有一名波兰人,现在都入籍了俄罗斯,为沙皇服务,由此可见彼得沙皇改革的力度之大,对外国人才的引进力度之重。
另外也可以看出,彼得沙皇现在的地位很稳固,权威日重。不然的话,就凭那些大量充斥于俄罗斯军、政、工、农、商各界的外国人才,就必然会引起俄罗斯本土贵族阶层的不满。但现在并没有出现这种不满,或者说有不满也被化解了,这就很厉害了,彼得的表现确实比之前几位沙皇都要出色。
伊兹勃兰特是从莫斯科出发的。离开前,外务衙门给他发了训令,训令很多,总共有十余条,但最主要的其实就两条。第一条是加强两国间的军事合作,共同打击准噶尔蒙古势力。但这一条双方之间也有分歧,俄国人更关注中亚地区,想要打击策妄阿拉布坦及其仆从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等部族,保证自己边疆的安全,同时伺机侵入中亚腹地。
但康熙现在很显然不愿意这么做。策妄阿拉布坦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他的盟友,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敌人噶尔丹,虽然未来必将要尽起大兵,剿灭包括策妄阿拉布坦在内的所有准噶尔蒙古势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目前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蒙古草原上折腾不休的噶尔丹的那几万人马身上。
这就是双方之间的分歧所在了!康熙和彼得在这一点上找不到共同点,甚至要求还互相矛盾,比如康熙要求俄罗斯人停止攻击策妄阿拉布坦,但俄罗斯人却不肯答应,或者如果想要对方答应,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这中间估计还得经历非常曲折的谈判才行。
不过伊兹勃兰特不是很看好谈判的结果,原因就是清国人有些傲慢,他们只想着要求俄国人做这做那,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着实让人懊恼。伊兹勃兰特想起了当初刚来时住在理藩院内的情景,当时清国官员一上来就要求他们交出沙皇的国书及赠给博格德汗的礼物,但伊兹勃兰特认为按照传统得由他亲手交给博格德汗才行。
清国人闻言很不高兴,似乎因为没有了上下其手的机会——不要怀疑,历史上理藩院的那帮官员侵吞外国使者送给清朝皇帝的礼物数量不计其数,胆子大得很——于是他们断了伊兹勃兰特等人的口粮,然后将他们禁锢在理藩院的附属宾馆内,态度十分恶劣。
最后没办法,伊兹勃兰特等人在饥饿的威胁下只能妥协,任由清国官员将礼物收走——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计有精制玻璃枝型大吊灯两盏、琥珀大烛台四对、琥珀瓶六只、琥珀框镜子四面、貂皮二十张、其他杂色毛皮三十张——这些礼物大部分是送给博格德汗的,但也有部分是用做他们在京交涉时送礼的,结果一股脑儿被收走了,这让伊兹勃兰特很是无奈,他现在只有两千卢布的银币可以动用了。
清国官员索取礼物的傲慢让他想起了几十年前出使清国的巴依科夫使团。当时理藩院一位满洲人官员几乎像抢劫一样要求他们立刻交出礼物,但巴依科夫辩称“在未觐见皇帝之前就交出礼物,这在各国外交史上均无先例”,结果清国人强行抢走了礼物。另外,清国官员还要求他们事先交出国书,巴依科夫怒称“他不是来见这些大臣的,而是来见皇帝的,他应该携带国书面呈皇帝,否则就是严重的失礼”,结果清国人以死刑威胁他,最后被迫屈服。
清国人的野蛮让历任俄罗斯使团都深感震惊。在最近大概四十年间,俄罗斯派出了很多次使团,有的使团甚至连皇帝面都没见着就被迫返回了。在三十年前的时候,有一个使团就因为在事先彩排的时候不愿意跪拜一座庙宇和不愿事先交出国书,最后被遣返。清国官员对他们说“既然不愿意磕头,也不愿意交出国书和礼物,那么就回去吧,你没有可能见到皇帝”,整个行程期间他们都被关在一幢寓所里,他们甚至怀疑清国皇帝是否知道他们来过。
当然也有一些圆滑的使者违背了外务衙门的训令,跪拜了清国的庙宇和皇帝,且还事先交出了礼物和国书,这令他们免遭刁难,很多事情也能最终完成。但沙皇如果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对他们失礼的行为进行严肃追究,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这次清国人同样要求伊兹勃兰特跪拜磕头,这在以往或许是个难题,全由各个使节自己临时发挥决定跪不跪拜。但彼得沙皇这次亲自关心了他们这个使团,并给出了明确训示,可以跪拜博格德汗本人,但不得跪拜任何庙宇、画像、石头偶像等物品,这让伊兹勃兰特松了一口大气。
今天博格德汗在自己的宫殿内招待俄罗斯使团,前来的官员还是很多的,尤其是索额图这个一直以来负责对俄交涉的权臣。伊兹勃兰特的国书原件和一份翻译件这会正被一名官员(其实是太监)高举过头顶,呈交给博格德汗。
伊兹勃兰特坐在放满了精美酒菜的方桌前,他之前已经按照事先彩排的过程对博格德汗进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但清国官员要他饮一碗奶茶时,因为是大斋期内,他拒绝了。幸好博格德汗比较通情达理,赦免了他的无礼,这让伊兹勃兰特庆幸之余也有些疑惑,清国人啥时候这么讲道理了?难道他们的皇帝其实是很通情达理的,但官员们太恶劣了?伊兹勃兰特决定暂时不发表什么意见,以观察为主。
“耶里扎里,尔等前来进贡问安,朕甚嘉许。彼等前言问朕是否谕允同彼共歼策妄阿拉布坦,朕现在给尔等一个答复。策妄阿拉布坦对朕心地甚善,且经常遣使入朝问安,朕也屡加恩赐,以示厚意。虽策妄阿拉布坦有些跋扈,朕绝不征伐。故彼之国主虽有意请朕为此,朕只能以慈悲为悯,愿天下生灵各享升平,彼应知朕之心意。”与左近臣子说了会闲话后,康熙转过头来,朝俄罗斯使者伊兹勃兰特说道。
康熙这话基本上算是回绝了俄罗斯人的请求了。他刚才说策妄阿拉布坦经常遣使入朝问安既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同时也表明了双方互动频繁的状态,有让俄罗斯人打消继续攻打中亚地区的念头。伊兹勃兰特其实对邀请清军夹击策妄阿拉布坦也没抱多少希望,这会在听到副手波列茨基的翻译后,便向康熙致谢,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康熙又和伊兹勃兰特谈了一些商业方面的事情。伊兹勃兰特盛情邀请清国商人前往俄罗斯进行贸易,并表示沙皇已经特批,允许每个商人每次从俄罗斯境内带走一千五百普特的白银,以促进两国贸易。康熙对此表示感谢,表示会派商人前往俄罗斯贸易,但如今两国间隔着噶尔丹的势力,交通不便,只能待剿灭噶尔丹之后再行讨论了。
赐宴在一个多小时后便结束了,伊兹勃兰特等人返回了理藩院,而康熙则将索额图留了下来,与他商谈出使俄罗斯的事情。是的,你没听错,康熙打算回应沙皇的邀请,派自己的心腹大臣索额图出使俄国。至于从哪里出境,基本上也想好了,就从蒙古草原北上,进入俄罗斯控制区。最近康熙连连调兵,十多万精锐集结蒙古草原,已经将噶尔丹逼回了草原西部,东半部分暂时是非常安全了,可以正常通行。
“索额图,见沙皇彼得时,如问及中国所尊奉之道,则答之:我国以忠、孝、仁、义、信为主,崇尚遵行,无论治国修身,皆以此为根本。虽利害当前,亦固守此等信条,临危不惧,不渝其道。当今世上各国人民信奉崇祷诸神各异,然若不以仁义忠信为本,不行善事虽祈祷何益。而我国咸享太平盛世,安居乐业,不动干戈,不施重刑久矣。”康熙坐在宝座后,朝站在那里的索额图说着前往莫斯科的注意事项。
“若问生计如何,是否富裕,尔等但言,各国皆同,富者有,贫者亦有。”说实话康熙有些过于看重面子了,此刻说的话已经有点过于婆婆妈妈,但索额图不敢异动,只能继续听着康熙叮嘱:“若得便,尚可声明:多年前曾闻俄罗斯国与其邻邦不睦,互相争战,俄罗斯国君需调用边兵,或系担心、怀疑我大清边军,后不曾调用,如此做法,也不无道理。尔等可向彼得坦言,倘有调用边兵之处,自可放心调用,切勿对我疑虑。”
听到这里索额图着实有些腹诽:我的皇上哎,难道不知道我大清与俄罗斯已经没有边界了吗?或许在收服漠北蒙古诸部后有了点边界,可这边界也不是很稳固,噶尔丹的人随时可能杀回来,俄国人即便与噶尔丹关系再好,经常互通有无,也不可能将人马全数调走,不防备着一手的。
当然索额图这人见识也有限,虽然可能比康熙高一点,但他对俄罗斯国土之巨大也没有概念。沙皇在欧洲与波兰人、土耳其人动兵,动辄出动十几万人马,怎么可能看得上远东的这点兵?况且距离这么遥远,远东和西伯利亚的兵一路走回欧洲部分,怕是都成叫花子了,还打个屁仗!
“尔等须知俄罗斯国习尚矜夸,风俗败坏,妇女不端者为数甚多。尔等随从人员不可无礼妄行,务必严加约束。至俄罗斯地方,或见妇人,或遇可哂之事,尔等须庄重行事,切忌轻浮。若馈赠尔等物件,不得收受,必须再三辞却。”康熙说着说着站了起来,在殿内踱起了步,只听他像个老农民一样继续絮絮叨叨:“俄罗斯国法令严峻,倘彼国下人对尔等稍有不周之处,尔等切勿流露丝毫愠色,以防其上司得知,务必始终持重,宽大为怀。对了,此行,俄罗斯国人民生计、待人接物、地理形势等,亦须留意查看。”
尬说了一大通,康熙终于说完了,而索额图也听得额头冒汗,心里很是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大清圣天子这是有些——唔,不是有些了,是太过看重俄罗斯了吧?索额图早些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出使俄罗斯,并且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这会听康熙说了这么一大堆注意事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
“看来皇上对于草原上久拖不决的战事还是有些焦虑啊!”索额图心中想道:“但皇上拒绝了俄罗斯人提出的进攻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俄罗斯人也就不可能帮着我大清进攻噶尔丹。而且现在俄罗斯人与噶尔丹的关系不差,这个耶里扎里据说就是走漠北草原过来的,噶尔丹没有伤他们分毫,可能还暗中派兵护送了,指望俄罗斯人帮着夹击噶尔丹,可能性实在太小。唔,看来还得我这把老骨头出马才行啊。到了莫斯科,见了那沙皇彼得,我得想办法说服其挥兵南下,侧击噶尔丹。听说俄罗斯人贪财好利,速来不讲信义,而我大清富甲天下,各类财货应有尽有,从这个角度想办法的话,或许能收到奇效呢。”
“不管怎样,试总要试一试的。再不把噶尔丹给解决了,朝中那些汉人势力怕是又要更加嚣张了,这可大大不妙。”索额图最后暗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