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些懒散的人?”何塞·罗德里格斯有些惊异地看着工坊内正在辛勤劳作着的工人们,用有些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
眼前的是大约六十多名典型拉丁面孔的男人,他们在工场里忙忙碌碌地,加工着羊毛。看他们熟练的动作和紧凑的工作节奏,确实很难将他们与任何类似“懒散”之类的词汇联系起来,但送他们前来的卡斯蒂利亚船长却言之凿凿地辱骂这些人为“懒鬼”。
“怎么说呢,何塞……”陪伴何塞·罗德里格斯的是一位身着猎装的年轻人,这时只见他有些苦恼地组织了下语言,这才简短地说出了其中的原委:“哦,他们都是卡洛斯国王治下的原米兰公国的匠人,因为不遵守上面下达的要求他们开业的命令而被判有罪。事实上,他们确实很懒散,我听说他们宁可整日闲着也不愿意开业,这可真可怕。”
其实,事情哪有这位年轻贵族说得那么不堪!米兰公国这个位于北意大利的国家,自从落入哈布斯堡家族之手后,就陷入了非常不顺的境地,就如其他哈布斯堡家族下属的意大利领地一样。
原本繁荣、富庶的伦巴第人被施加了沉重的赋税在头顶上,流水般的财富从米兰流入了马德里,当地人曾经愤怒地说:“他们(指西班牙人)在西西里小口小口地吃,在那不勒斯正常地吃,在米兰则是狼吞虎咽地吃。”
再多的财富也经不起连年战争的巨大消耗,西班牙治下的原本繁荣的经济中心一个个衰落了:布鲁日、安特卫普、米兰都曾经成为过经济或金融中心,但因为西班牙王国无法从国家层面给予其支持,因此都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米兰工业体系的衰败要比这个晚一些。原本因为武器制造、金银器皿、玻璃、布匹、丝绸织造等行业而文明的米兰手工业体系,在西班牙王国不断地抽重税以及外国工业品的竞争下,也在短短数十年的时间里不可挽回了。首先是英国人在武器制造、玻璃、布匹等行业的强大竞争,其次是法国丝绸纺织业的异军突击,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是东岸人,他们大量廉价的工业制品涌入了意大利半岛许多地方,让米兰的工匠们无力竞争,只能关门歇业。
但西班牙宫廷不满工匠们如此做,因为他们收不到税了,无法提供他们在宫廷消费及战争上的巨大开支,因此强令这些工匠们开业,以便可以按店铺收取税金。但这种违反经济规律的事情注定是不能持久的,在工匠们大量流失到其他国家之后,哈布斯堡王室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并接受了现实,终于不再迫害这些可怜的工匠了。而随后,出于一些战略上的考虑(比如不让法国人得到这些工匠),西班牙宫廷最终鼓励他们移民到新大陆,大部分去了新西班牙,但来到秘鲁的同样不少,就连较为偏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都有数百人。
与这些人一同到来的,还有大量那不勒斯农民。那不勒斯王国同样在历史上非常富裕,自15世纪以来,意大利便没有几个地区像那不勒斯周边那样肥沃和精耕细作,这从那不勒斯的城市人口一度达到三十万以上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地区的农业条件有多么出色。
没有足够的食物,是养不活那样多的人口的!
而除了粮食外,那不勒斯王国境内还有不少山地草场,这些又为养羊提供了非常良好的条件。这种养羊业的规模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每年对更换牧场的牧羊人们所征收的过路费就达到了二十万杜卡特之多(约合50万东岸银元)。而羊毛出售到意大利半岛的其他城邦后,又能给政府增加许多税金,由此可见那不勒斯王国确实是一个财富宝库。
但这样富庶的王国,一旦落入了不善经营的哈布斯堡家族,早晚也落了个和米兰公国一样的下场。连年的战争负担、浩大的宫廷开支,都让那不勒斯王国被榨干了最后一份血汗。曾经农业发达、人口稠密的那不勒斯王国陷入了长时间的大萧条之中,居民们不断往外移民,一度成了熱那*亚、托斯卡纳商人们雇佣的首选对象——如今东岸共和国的新华夏殖民地上,熱那*亚非洲公司、三角洲公司和马可波罗公司雇佣的主力人群便是那不勒斯人和西西里人,甚至就连东岸本土的森林开发公司等具备意资背景的企业都大量招募了那不勒斯人。
北意大利人和南意大利人同时让不善经营的哈布斯堡家族给整得欲仙欲死,不得不远渡重洋来到了新大陆,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继续生活——好吧,是继续为卡洛斯国王交税。而东岸人也审慎观察着隔壁邻居不断往殖民地移民的举措,分析着其内在的动机。
“好吧,迭戈,也许他们正如你所说的是懒散的,但至少现在在我们卓有成效的管理下,他们还是很称职的工人。”何塞·罗德里格斯说道。
面前这个纺织工场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区诸多有名望的家族共同出资兴建的,使用了从东岸进口的全套水力设备,坐落于巴拉那河畔名城圣菲郊区。其存在的意义,主要是利用本地较为丰富的羊毛资源进行纺纱,然后将这种半成品出口给东岸这些年慢慢壮大起来的私营纺织作坊,以获取利润。
而他们羊毛的来源,主要是来自西面和西北面,其中自然也包括查科平原了。事实上,查科平原的西半部分气候相对干燥,平原一望无际,草长莺飞,确实是牧羊的好去处。这十多年来,越来越多的西班牙移民和高乔人,选择在冬天将羊群从南方转到这里来,因此这里可以说是西班牙人较为重要的牧场区了。但现在这里被东岸人给看上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伤的故事了。
少年迭戈的父亲就是马德里宫廷新任命的驻东岸大使特立尼达。这位寓意着三位一体的新任大使前来东岸当然不是为了解决所谓的查科沦陷问题的,事实上他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为此甚至可以牺牲西班牙王国在查科的利益!
事情的起因又是那位令整个欧洲都头痛不已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生性骄傲的他听闻波兰国王扬·索别斯基在完成救援维也纳的任务后,全城的教堂都为他唱赞美诗,并且还出了布道的题目:《他是上帝派来的人,名字叫约翰》。
索别斯基所获得的巨大声望令路易十四嫉妒欲狂,而且奥斯曼人指责他背信弃义更是让他蒙受了道义上的谴责。因此,他立刻下令往西属尼德兰边境增兵,同时开始囤积弹药物资,似乎又想要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法国人的这个举动吓坏了马德里宫廷。他们尚未从以前的战争创伤中摆脱出来,眼看着又有陷入新一场危机中的可能,这如何不让他们惊慌失措?没奈何之下,卡洛斯国王只能四处派出使者寻求帮助,其中有到联合省的,有到维也纳的,当然也有远渡重洋来到东岸的。
这位特立尼达先生就是卡洛斯国王任命的特使兼新任驻东岸大使,负责将如今欧洲的局势异动传达给东岸人,并询问他们是否有无对策,毕竟法国人的异动会带来局势的举动变化,很可能会影响到东岸人的商业利益。
而无独有偶,法国人派出使者来到了东岸,熱那*亚王国的使者前两天也刚刚来到了首都东方县,会见了东岸外交部的高层。原因就是法国人刚刚派人来到了熱那*亚,要求他们停止为西班牙人提供贷款,否则他们将采取对其不利的举动。
熱那*亚人本来也没当回事,婉拒了法国人,继续为西班牙王国提供金融支持,同时在加的斯、塞维利亚等地大肆倒卖商品,赚取巨额利润。不过当法国东方舰队的主力从土伦港出发,并开始公然在熱那*亚外海巡弋的时候,熱那*亚人再也无法淡定了,他们一面与法国人展开交涉以拖延时间,一面火速派出使者外出求救,其中一路就是来到了东岸。
其实,熱那*亚人并不知道,这次法国人对他们可比历史上“温柔”多了。在历史上,法国东方舰队主力是直接堵进了熱那*亚港,然后向港口倾斜了超过14000发炮弹,让熱那*亚人心惊胆战。他们后来又与法国人周旋了大概一年多时间,最终无奈投降,连执政官也来到了凡尔赛宫,乞求路易十四宽恕。
这位执政官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与路易十四说话时连连脱帽致敬,态度恭顺,一再保证不再为西班牙建造船只、不再为他们提供融资服务,这才得以过关。
这个时空法国人似乎是出于某种估计,没有直接对熱那*亚港进行炮击,只单纯地派了战舰在外海游弋,封锁其海外贸易,但这对这个极为依赖海外贸易的国家——尤其是西西里岛和黑海的粮食贸易——同样致命。因此,他们现在急需破解之法,不然就只能选择对法国人退让了。
从西班牙人、熱那*亚人共同的遭遇来看,法国人的这次动作绝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案的。因此,西班牙人才急匆匆地派出特使来到了东岸。与这种事关国家核心存亡的大事相比,些许查科平原上的破事,对卡洛斯国王来说就属于可有可无的小利益了,随时都能为了更大的利益而舍弃掉——包括土地以及那些刚被他驱赶来新大陆的可怜的意大利移民们,反正他们现在也已经渐渐融入了东岸的经济圈了。
当然了,这种大事,自然不可能会被太多人知晓,特立尼达先生甚至连自己儿子都没告诉,只是让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结识一些当地精英家族,为将来家族的投资做好准备。因此,当这会两位年轻人正为了查科平原未来可能的命运而暗自担忧的时候,却不知道它的命运早已注定,早就成了马德里宫廷与东岸人之间交易的筹码,特立尼达大使对此早已了然。
而如果你再从一个更长的历史周期上来看的话,就会发现东岸与西班牙之间的关系,基本上都是靠法国佬来促进。西班牙为了保住自己的欧洲领土,只能一次次求助于东岸,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宰上一刀,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当然这样说也不能说完全准确,因为在经历了多年高速发展和积累后,如今的华夏东岸共和国,已经有了更强的资本去干涉外国的局势,特别是他们现在也正有着这样的意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