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来一盘花生米、一叠卤牛肉、一壶酒。”亚娘鞋岛码头上的某处小饭馆内,一位穿着天蓝色海军服的年轻军官匆匆走了进来,然后朝相熟的老头吩咐道。
这会已经是六月天了,兴许天气闷热的缘故,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少尉军官先是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纠察员在附近转悠,便解开了军服最上面的两粒黄铜纽扣,兀自端起桌上的免费凉茶喝了起来。
饭馆旁边是仍在持续兴建着的炮台和要塞。大量来自附近顺德、香山、新安、东莞数县的民众被不菲的工钱吸引至此,充当修建炮台、城塞的劳动力,为东岸人在珠江口的统治添砖加瓦。或许有些广东士绅觉得这些所谓的蚁民们数典忘祖,为了些许银钱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可若是你一日三餐都吃不饱饭时,哪还能考虑那么多?更何况,东国人不是一直自称是前宋苗裔嘛,说起来他们也不算为外人工作——当然中国大地上的士绅们对此肯定有不同意见,他们对东国人自称华夏正朔就四个字评价:“无耻之尤”。
饭馆是一位老军开的,原本在挺身队内服役,因伤退役后就跟随部队来到了亚娘鞋岛开饭馆,说起来这也是部队给这些伤残军人的福利了,这对维持官兵们的士气非常有效。许是跟少尉军官有些熟了,再加上大下午的也没几个客人,这位老军亲自端了菜碟和酒壶挪了过来,然后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和年轻军官对饮了起来。
“陆小哥,这次出海了很久啊,几个月没看到你了。”老军举了举手里的小瓷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海上生活不易,这次回来后就多休息几天吧。”
“李叔,哪有那种好事。分舰队司令都说了,现在北方战事紧急,所有人取消休假,不日就要北上辽海,听说要去轰击天津、复州、盖州、锦州、沧州一线沿海,给清廷制造一种紧张的态势。我这次,也是趁着船只回来补给食水和弹药的当口,抽空下船溜达几个钟头罢了,入夜前就得上船,不然我长官得拿刀劈死我。”
与这位老军说话的年轻人名叫陆孝忠,是海军元老陆铭最小的儿子,今年刚刚十九岁,在“加的斯岩石”号上担任少尉军官,服役刚满一年。这次他所在的这艘远东最强大的战舰刚刚从南方返回,护送了数量多达八艘的运粮船,一直到珠江口附近交由台湾银行的两艘“星”级轻巡洋舰接替护航任务后方才作罢,驶到了亚娘鞋岛一带补给食水、弹药,顺便看看有没有需要运输到北方的物资或人员。
“加的岩石斯”号原本是打算在珠江口一带停泊个一段时间的,不料在这里他们又接到了台湾银行副总经理黄汉华转述的命令,即北上至烟台港集结,参加针对清国的海上军事行动,具体包括炮击清国沿海,如果可能的话,还包括突袭其港口设施。
上头下的命令很急,因此船长也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禁止官兵休假,船上的一些维修项目也尽量往后顺延,打算明天(1673年6月5日)就杨帆起航,北上前往烟台港,因此这才有了陆孝忠刚才那番话。
“又要干仗了啊,这清国也真是多事,不知多少百姓又要遭殃。”老军放下了酒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在这个年代已经可以算是老头一个,而且前几年刚刚娶妻生子,如今早没了当年的雄兴壮志,对于打仗一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忍。
“有时候想来想去,还是这太平年景好啊。你看这广东,多少年没打仗了,人人虽不能说安居乐业,但日子紧吧紧吧地也能过去。李成栋这人虽然粗鄙无文,可说实话压榨并不狠,生活也并没有多豪奢,广东百姓对其统治并不算多反感。”老军又感叹着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中土大地最近十几年来,确实安定很多了,河北、陕甘、河南、江浙、两广等地,几乎不见兵火;即便是顺国和清国主力对峙的湖广、江西,这些年也消停了很多,百姓的负担并不重,这日子自然也就好过起来了。”
“李叔,你忘了,这两年云贵川三省打得厉害着呢。吴三桂、孙可望、李定国、刘忠贵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早打到晚,这百姓遭受兵灾的祸害,肯定是轻不了了。”陆孝忠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牛肉,朝老军说道。
话说由吴三桂挑起的西南战争差不多已经进行了四年之久了,期间打打停停,但这会差不多也已经进入到尾声了。从1670年开始的贵阳大战,孙可望、刘文秀率领的数万南明官兵与吴三桂四万精锐整整打了一年半,最终于1672年初落下帷幕——
孙、刘二人最终不敌吴三桂,含恨撤出了贵阳城,损失数万人马;而吴三桂部亦是伤亡惨重,很多多年的老人战死当场,且由于李定国反攻入川南,以及顺军左营攻破夔州府清军的阻截,大有长驱直入之势,吴三桂最终也没获得趁胜进击云南的机会,不得不返回川中灭火,这无疑给了南明上下一个非常宝贵的喘息之机。
吴三桂此举也是没有办法,顺军左营这次发了狠了,再加上东岸人低价销售了大量军械,他们的战斗力和持久力都提升了很多,进军夔州府西半部之后,一路连战连捷,先是击破了吴三桂心腹夏国相部的阻截,然后又与闻讯赶来堵截的清军——这是从汉中、广元一带南下的数千满蒙八旗和三万陕甘绿营——连番大战,直至今年后终于获得了决定性胜利,万县之战二万余清军惨遭贺珍父子、刘忠贵等人的夹击,全军覆没,直接影响到了随后的战局走向。损失了这二万多精锐的清军,从此不得不陷入守势,处处被动,地盘也一点一点丢失,最终威胁到了吴三桂老贼的腹地西川,这导致了贵阳之战获胜后吴三桂无法竟得全功,只保留了半个贵州作为战利品,然后火速回师保老家去了。
西南的这场战争,打了差不多四年时间,卷入了各方一共约二十万军队,死伤达到了七八万人,许多州县为之残破,尤其是作为主战场的贵州和东川夔州府,损失尤其触目惊心。可以说,这是西南人民的一次灾难,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痛苦不必前次山东水旱蝗震灾害差,甚至还犹有过之,结果却是一地鸡毛——吴三桂得了半个贵州,却丢了原本属于他的半个夔州府;南明损失惨重,贵州的屏障作用基本已经失去,虽然李定国反攻入川南并占据了一些州县,但所得远小于失去的,这从贵州一带大量土司倒向吴三桂就能看得出来;顺军左营也是得利最大的了吧,他们不但将完整的夔州府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获得了一个相对富庶的粮秣基地(相比穷乡僻壤的郧阳府而言),同时将触角深入了四川,不再是坐困愁城,发展空间获得了极大提高,前提是他们能挺过吴三桂和满清的两方夹击。
这会已经是1673年6月上旬了,西南的这场兼并战争早在之前数月就已经结束,然后消息随着商队、马帮渐渐传到了两广一带,并为许多人所知晓。东岸人的商站一年到头就在打探这类消息,因此差不多第一时间掌握了西南战争的大体情况,只不过陆孝忠级别太低,无法接触到最新消息罢了,他印象中当地似乎仍在进行连场大战。
“西南这事,吴三桂可真是祸害。这老东西想为子孙后代挣下一份家业,就想灭了南明,当真是不把百姓当人,难怪他会功败垂成。”老军给自己和陆孝忠各倒了一杯酒,然后说道:“相比较而言,其他各家都没他这么穷兵黩武的,唔——”
说到这里,老军或许是自觉有些失言,因此很快借着喝酒闭口不言了。陆孝忠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这要说起穷兵黩武来,咱大东岸可也不差啊!当年莫大帅时期满山东和鞑子打仗就不说了,这后来邵树德、梁向俭两任开拓队队长,也都在扩充军队、扩大地盘上面下了不小的功夫,甚至远东三藩很多地方也才结束军管没多长时间呢,这老李头这么说,确实有些口不择言。
陆孝忠这种正值弱冠年化的英武青年,自然对所谓的穷兵黩武没什么感觉了,甚至他们还隐隐对战争充满渴望,想要借此机会获得名望、金钱和权力,与老军这等打了半辈子仗、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人自是差别极大。
花半个小时吃饱喝足之后,陆孝忠与老军会了账,然后扣起纽扣,抓起军帽,慢吞吞得踱到了饭馆外的一条小马路上。马路上这会正用重型货运马车运载着一些军需物资,如火药、弹丸、大米、面粉、蔬菜、瓜果以及活畜,这些都是“加的斯岩石”号要补充的东西,差不多也足够了——当然如果不够的话,珠江里有的是划着小船叫卖瓜果菜蔬和牲畜粮食的广东地方百姓。
陆孝忠隐隐听说,这次他们回到烟台后,可能要在辽海一带活动几个月了,后面搞不好还得去青水洋(即黄海)一带巡弋,打击英国、荷兰走私船只与清国的贸易,尤其是那些涉及到军用品的贸易。
陆孝忠估摸着,也许现在辽东一带的局势确实比较紧张了,所以才需要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吧,难道在鸭绿江畔垦殖得廖得功等人已经被鞑子推下海了?陆孝忠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也没关系了,即便局势真的恶化到了什么地步,在拥有制海权的东岸舰队的帮助下,在素有“奶牛”称呼的朝鲜王国的接济下,辽东的那两个垦殖县应该垮不了,早晚还是能站稳脚跟的,问题不大。
与辽东相比,陆孝忠反倒觉得黑水的麻烦可能会更大,这主要源于他们的敌人太多,满清和俄罗斯人从两个方向对他们虎视眈眈,而且听说其内部也颇有些不稳,反抗者众多,因此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就是大麻烦,非得调集重兵不可。当然了,还是那句话,在有制海权得东岸船队的帮助下,在已经建设得颇为不错的库页岛基地的补血下,黑水开拓队的力量还是可以的,只要稳扎稳打,不犯大的错误,耗死并进而慢慢蚕食俄罗斯人的地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过呢,陆孝忠也隐隐感觉到,中国大陆实在是太大了,人口也太多了,现在其各个政权的军事改革也在稳步推行,战斗力是与日俱增的,这使得东岸人干涉每一场战争的成本也急剧增加,再不能像以前那般随心所欲了。他甚至猜测,也许哪天某个政权一统这个国家后,无法容忍东岸人存在的他们,会将东岸人彻底赶下大海,那样可就要闹笑话了。
摇摇头抛开了这些不想干的事,陆孝忠回到了停泊于江面上的“加的斯岩石”号。而这艘远东洋面上的巨舰在完成补给后,又在这里过了一夜,直到6月5日清晨,才扬帆起航,离开了亚娘鞋岛,朝山东半岛失去。
而在行经澎湖列岛的时候,他们还遇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队。他们当时正张挂着风帆直直北上,看样子是从热兰遮城堡离开的,目的地不得而知,但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可以猜测到他们是去清国沿海进行贸易的。
对这些事情,现在东岸海军总的原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当场抓获时没收敌船和物资,但像此刻这种情景,就只能轻轻放过了。不过想想荷兰这个国家也是作死,听说他们本土这会正遭到法国陆军侵略呢,在远东居然还这么嚣张,真是让人气愤啊,以至于都希望法国人继续狠狠地教训他们了——唔,也不知道那个国家如今打成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