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夔州(1/1)

“这些考察团的家伙真是烦人,当自己是钦差啊!”已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季节了,长江北岸的崇山峻岭中,郭普夏正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战马慢慢前行着。刚才,他接到了随军的一艘海军炮艇送来的加急信件。

信件是从宁波寄来的,落款是南方战区司令部。信件中要求郭普夏即刻从顺军控制区返回马当镇,协助本土派来的考察团团员们了解形势、考核政绩、审计财务。写信的参谋或许以为郭普夏尚滞留在郧阳府未归,因此这封信一开始是寄往房县的东岸临时联络办公室的(在当地租赁的民房,有十余人办公),不料此时郭普夏已随着刘国昌的人马南下到了荆州府的归州、巴东一线打算进一步西进夔州府,作为刘忠贵亲率的主力大军的预备队、后援队。

而当信件最终追上大顺左营制将军、荆侯刘国昌的一万多人马时,他们已经进入夔州府建始县境内,而这时也已经是1671年4月21日了。不出意外地,郭普夏对这类事情深恶痛绝,同时也略有些心虚——考察政绩倒没什么,天地良心,作为宪兵队的骨干军官,他郭某人这些年奔走于宁波和湖广之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人眼不瞎,都能看出他的努力和贡献。但是在账目方面,他就颇有些关碍了,倒不是说他贪污公款什么的,实在是这些年的账目做得有些混乱,各种明细对不上是肯定的,虽然总数大差不离,但真要严格较真审计起来,他郭某人却是有些麻烦的(虽然上头给他们这些外派人员的自由度本来就很高),因此他才在听闻上头有人过来时比较烦恼。

这会他与一些亲信随从跟着刘国昌的万余人马已经进入四川境内了,由于江面上有两艘东岸海军内河炮艇(本身也能运载一些货物和人员)护送着多艘黑水组装的72吨级内河小火轮,在帮助顺军左营运输物资,因此刘国昌的这支人马是轻装前行,各部只带数日口粮,以期快速赶到前线,帮助从湘西一带迂回过来的大顺后营万余人马攻击夔州府的侧翼,以便刘忠贵率领的三万多左营主力能够尽快扫平清军的抵抗,进占整个夔州府,让吴三桂后院起火,无法全力攻伐西南。

郭普夏先宪兵队上尉,年轻时候便经历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再加上他的体能天生就比一般人出色,因此在东岸行军时从未感觉到有多么艰难。不过,当他此番跟随顺军左营进入四川时,却一路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山路艰难——刘国昌选择的行军路线避开了一些心思叵测的湘西、川东土司,但也一路艰苦到了极致。名副其实的羊肠小道,在崇山峻岭中漂若游丝;朔风呼啸,细雨载途,一双双草鞋布鞋,脚底板磨得全是口子或血泡。郭普夏的翻毛军靴走在这样的路上真是痛苦极了,不过最终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他可是骄傲的东岸军人,可不能让这帮土鳖们看扁了。

虽然随军带有数日口粮,不过刘国昌还是下令省着点吃,以免出现什么意外耽搁了后,在山里弄不着吃的,因此大伙儿的肚子一直就没填饱过。郭普夏虽然随着带了不少诸如巧克力之类的轻便食品,但别人都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你在这里大嚼大吃算个什么事?因此,在将手头一些巧克力给了几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连长矛都扛不大动的顺军少年兵后,他也忍着腹中的饥火,蒙头行军了。

“已经深入建始县境内很远了,但目前仍然没联络上后营的人马,搞不好要失期了,那样刘国昌还会独自发动攻击么?”一名少尉参谋拖着沉重的脚步挪了过来,压低声音对郭普夏说道:“现在刘忠贵部精锐主力围攻吴三桂的偏师屡战不下,这侧翼的攻击若是再不能奏效,这次岂不是要大事去矣?”

郭普夏从地上捡起了几颗干果,放手心里看了看,这才说道:“即便失期没联络上,以如今这个局势,也是非打不可了。不把夏国相的这两万多人击破,吴三桂的老巢便受不到实质性的威胁,而既然老巢受不到实质性的威胁,那么你指望他从云贵回兵救援?这怎么可能!吴三桂什么人,这种关键时刻断不会自乱阵脚的!”

郭普夏捡的干果来自旁边一个老汉。他挑着两筐果子原本是到乡场上卖的,不料遇到了顺军这支持刀挎枪的部队,吓得挑着担子就要跑,可心慌之下脚底打滑,在青石板上摔了个仰八叉,红彤彤的干果滚得满地都是。一些肚中有些饥饿的顺军士兵顿时弯腰去捡,然后嘻嘻哈哈地塞进自己兜里或直接开吃起来。

老汉看得又心疼又害怕,他不敢上前阻止,因为他怕那些没捡到果子的大兵们来拿他出气,只是默默地蹲在那地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郭普夏看他可怜,从兜里摸出几块一元面值的银元,塞到老汉手里,然后又转身朝跟在后面的少尉参谋说道:“如今这局势的关键就在此处了。听说吴三桂率领的大军这会正在围攻贵阳城,南明军队统帅孙可望亲冒矢石,登城抗击,吴军一时半会拿不下贵阳这个关键节点。而在夔州府这边呢,顺军左营数万人马屡战不下,以至于不得不从巴东、归州一带抽调续备军支援。可以说,刘忠贵等人若是不能尽快击破夏国相组织的夔州防线并威胁重庆、顺庆、保宁诸府的话,襄阳的清军主力立时就会行动,然后大顺前营、中营、右营的人马也将被迫随之动作,接着一场混战也就很难避免了。在这场混战中,左营的日子可绝不好过,所以现在必须以最快速度击破当面清军,不然形势很可能会失控。”

“这都打了几个月了,连夔州府还没能全取,夏国相此人用兵老道,谋略也不差,刘忠贵手下那些虾兵蟹将真的有机会赢吗?”少尉参谋递了一个水壶给郭普夏,里面是用可可粉、蔗糖冲泡的开水,郭普夏一闻到这味道就差点流了口水,竟然还有这好东西!

“有没有机会得问刘忠贵和贺珍去,他们二人是一线的指挥官。”郭普夏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建议上头选择执行备用计划了,就是支持吴三桂自立为蜀王,脱离清廷统治,让这中国的局面变成三分天下,虽然其中的某一个势力明显强于其他两方,但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让吴三桂自立为蜀王,同样是符合我们东岸利益的,不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接触,还有清廷肯定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建制称王的。唉,这事情难度还是不小的,最好还是维持现状,希望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给力点,顶住吴三桂的攻势吧,其实他也没那么强,当年还是顺军老营的手下败将呢。”少尉参谋也从地上捡了好几颗干果,一边嚼吃着一边说道,果子味道吃起来不怎么样,但在这个食物匮乏的地方,有的吃就不错了。

这会整支队伍似是接到了就地休整的命令,早就跑了半天的顺军士兵们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草鞋的打草鞋、补衣服的补衣服、捉虱子的捉虱子,四月份的山里其实还是比较冷的,加上现在又是低温期,郭普夏注意到,很多衣衫单薄的顺军士兵在乍一坐下来后,都有些抖抖索索的,偏偏这会上头又不允许生活,因此一个个都很难熬,只能挤做一团,抱团取暖。

这日子,也忒艰苦了,不知道单单左营如此呢,还是整个顺军体系都如此,应该不至于吧!郭普夏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些衣衫单薄(上头甚至还打着补丁)的左营兵士,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装备、这样的补给、这样的士气,怎么和人家打仗哟!顺军左营七万多人马在湖广西部坚持这么多年,还没被襄阳和重庆两方面的清军联合起来灭掉,确实是一个奇迹!只是如今局势骤变,逼得他们不能再打舒服的防守战,开始出去啃夏国相的硬骨头,确实有些难为他们了。这说到底,还是左营太穷了,郧阳府加半个夔州府,根本养不起数量高达七万的军队,即便他们平时已经在大力军垦、即便长沙方面也一直在接济物资器械,但确实还是严重不足。

“现在刘忠贵的主力已经到哪了?攻下万县了吗?我记得海军船只运输的物资都在万县码头卸货的。说起来,我们已经在这片地方损失了好几艘船了,牺牲不可谓不大,不要弄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这可很让人难受的。”郭普夏大口喝完水壶的巧克力糖水后,说道。

他刚才提到的“损失了几艘船”,说的是这几个月间沉没在长江三峡一带的总计四艘船只,分别是一艘海军内河浅水炮艇、三艘72吨级内河小火轮。这四艘船有两艘属于不慎触礁沉没、两艘遭到清军水师夜间偷袭后用火船焚毁,也是倒霉。

这四艘船的损失,一度让南方开拓队的江志清痛彻心扉,因为这都是很难补充的船只。尤其是那些内河浅水炮艇,已经多年没有补充了,等于是毁一艘就少一艘,真真是让人无奈。而即便是那本土已逐渐淘汰的72吨级内河小火轮已能够在黑水造船厂组装(主要部件仍需从本土进口),但产量也是相当有限的,需求却又无限大,如今给你一下子损失了三艘在湖北、四川一带的江面上,这让廖逍遥、江志清等人说什么好呢?

不过,即便已经在三峡一带损失了这些船只,但东岸方面帮助顺军转运物资和人员的决心却没有丝毫改变。大量的粮食、器械、辎重、药品乃至人员,仍在通过长江这条天然运输线向夔州府一带运输着,以攻击万县、云阳、开县一带的三万余左营主力大军。毕竟,他们装备不如吴军、训练或许也不如,人家又是主场作战,这要是后勤再不充足的话,那么这仗也不用打了,肯定没戏!所以,即便东岸人目前已经损失了好几艘船,在向上级汇报后,马当要塞方面又立刻增派了两艘海军内河炮艇、四艘72吨级内河小火轮前往三峡一带转运物资,由此可见决心之强。

“主任,您该回转了吧?马当那边需要您回去坐镇,毕竟那一帮来的钦差不好应付。而且有关这西南局势的事情,也需要您向他们做出专题汇报。”少尉参谋又询问道,他也是知晓了东边寄过来的急件的内容的,故出言发问。

“那是当然的了,上头都下了命令了,我也没法抗命不是。”郭普夏摘下军帽,在手指头一边转着,一边说道:“不过我走以后,你们可不能偷懒了,也不能怕苦怕累,一定要跟着刘国昌的部队,随时了解各部战况,然后通过海军兄弟们的船只将消息带回马当镇。我再强调一遍,一定要跟上顺军的部队,他们平时吃得不好、穿得不暖,都能走这么远的山路,你们就更没有理由跟不上了。总之,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敢偷懒的话,回来看削不死你们。”

“另外,嘱咐海军的兄弟们也小心些。虽然如今清军的长江水师几乎不敢公开在江面上活动,但保不齐哪天他们脑子抽风就出动了呢?那密密麻麻的小船,可也是一个大麻烦呢。而且,白天不敢动,这些人夜间还是会经常出来蹦跶的,要是不小心让他们摸到近前,像万县那次放火船顺流而下,那可就傻了,总之一切都多加小心吧,我们损失不起更多船了!”郭普夏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强调着朝少尉参谋说道:“我走后你负责,三天给我一封信,汇报西南局势最新进展,希望尽快让我听到刘忠贵攻入重庆府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