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重生后第一个年一片祥和中到来了。

大年三十,各种事情都已经备好,给宗族各家年礼也早早发了下去。荣荫堂从大门起直到内院,换了对联挂牌,油桃符,到处张灯结彩。宗祠也早里外打扫一番,收拾供器,请了神主。到了晚间,宗祠里香烛辉灿,青烟缭绕。荣荫堂阮家连宗族内统共几十口人齐齐聚了过来。按辈分排列,阮老太太居中,东边以叔公阮忠锦居首,往下是当家人阮洪天,再阮洪海等诸多堂兄弟,后是与明瑜同辈阮安俊等子弟。西边以李氏江氏为首,率了一干女眷依次序排列。待时辰到了,随老太太拈香下拜,祭了祖先。阖府小辈又给阮老太太行礼,散了压岁钱荷包,大堂摆上年宴,到处欢声笑语一片,守岁燃放爆竹之声,经夜不息。

过了这个年,明瑜十一岁。

正月年初数日,荣荫堂里亲友仍是络绎不绝,厅上院内戏酒不断。明瑜一直忙着帮江氏往来应酬,直到元宵后,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明瑜刚歇了口气,这日又收到谢铭柔一封花筏请帖,说菱舟诗社久未聚会,正好趁了年,她做东,起个“水仙”会,这日请各家小姐们都过去聚一聚,邀明瑜两姐妹定要过去。

这菱舟诗社是江州城里大户人家小姐们私下建了起来,也算是个闺中乐子。从前一年中约定起桃花、芙蕖、金菊、腊梅四会,若逢了哪家小姐芳诞,又有兴致,也会临时起一场。明瑜从前是这诗社中拔尖人物,如今物是人非,去年后两场金菊和腊梅之会,都借故未去,谢铭柔已经埋怨不已,这一回她亲自做东,明瑜不好再推拒。到了日子,到江氏处禀告了下,便携了明珮一道出门。

年前谢夫人那里就回了江氏从前问讯,说丁嬷嬷正认得个早年从宫中退役教习嬷嬷,熟知宫中规矩礼仪。本朝规制三年选秀一次,这嬷嬷如今就金京以教习为业。阮家行商,并无参选资格,只月钱若出得高,想来那嬷嬷也会过来,问江氏意思。江氏自然中意,忙叫请过来。已经说好等教完如今那家小姐,明年就过来。明珮见识过丁嬷嬷风范,晓得很就要有与她差不多人过来敲打自己,心中发毛。这些时日家中又闲闷得发慌,好容易得了个出门机会,自然欢喜,打扮一番,高高兴兴跟着明瑜去了。

明瑜到了南门谢家,见过谢夫人,被引到后院暖阁,见里面已是聚了十来个小姐,加上裴文莹和谢静竹,热闹非凡。因了名为“水仙”会,屋子四角果然养着水仙,正放蕊吐香,满室皆是随身悬垂金铃玉佩随了女孩们动作而发出微微摇曳之声。

谢铭柔见明瑜过来,笑着迎了进去。待她与众多相识小姐们见了礼,便拉到一边叙了几句话,又埋怨道:“阮姐姐怎如今都不大热心我们这诗社了?闺中本就无趣,好容易有个消遣事。年前那场腊梅会,你偏又没来,不止我,便是静竹文莹也好生失望。”

明瑜忙告罪,谢铭柔笑道:“算了,晓得你如今帮姨母管事,饶过你前回。今日过来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几首才肯放你走。”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别小姐拖走说话,想起年前那玉福膏事,便朝谢静竹谢道:“静竹妹妹,年前多谢你玉福膏,极是好用。”

“玉福膏?”

谢静竹仿似想不起来,边上裴文莹哦了一声,对谢静竹道:“玉簪过来拿,说表哥吩咐。你那会正好不房里,我便叫你丫头取了给她。”停了下,又道,“这玉福膏方子还是宫中递出来,外面没有。我还以为表哥自个用,原来是拿去给了姐姐?”

明瑜眼前浮现出那日谢醉桥临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特意对自己提这玉福膏时神情,略微一怔,忽然见两个女孩都还抬眼望着自己,忙笑道:“谢公子去孟城探望我外祖,隔日又送了伤药和玉福膏过去。我外祖道好用。我方才想了起来,这才特意道了声谢。”

她二人这才恍然,齐齐哦了一声。裴文莹又笑道:“那药膏确实好用。阮姐姐若要用话,我这里也有。”

明瑜忙推辞了去。

谢醉桥是注意到自己脚冻伤了,这才把玉福膏与外祖伤药一道捎了过来吧,只是为何却又假托谢静竹名义?

“阮姐姐,我前几日里听堂姐说你家仪门口那八座祥狮,竟是老祖宗那会儿用银子打出来?我记着前次去你家进大门里时看见过,灰扑扑地长了绿苔,我还道是寻常石头狮子呢。竟真用银子打吗?”

明瑜忽又听到谢静竹这样问自己,心咯噔跳了一下,见裴文莹也正望了过来,两人都是一脸好奇地样子,便笑道:“哪里有什么银狮,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而已,只是几块石头。若真是银子,哪里还会就放那里风吹雨打?铭柔想来也不晓得从哪个说书人那里听来,就当成鲜事说了哄你们玩。”

明瑜话说完,见边上明珮一脸不解,欲言又止样子,轻轻踢了下她脚,又丢去个噤声眼色。明珮只得忍了下来,好不辛苦样子。

“我就说呢。京中便是再富贵人家,也没听说过哪家会用银子打狮子镇宅门,这讹传倒真是有趣。”

谢静竹不疑有他,笑道。

明瑜点头称是,只心情却一下黯淡了下来。

荣荫堂大门内仪门外这八座狮子,并非如她方才解释那般是石头,而是千真万确银坨。明瑜只晓得那还是曾祖之时,据说阮家诸多不顺,便按了个风水先生指点打了出来镇宅定风水。也不知是真还是巧合,自那后便果然顺当起来,这才一直摆着未动过。虽阮家当时并未声张,只世上没不透风墙,渐渐还是被传了出去。直到如今,才不大有人提起这掌故,一些后生便是听说了,也只当是夸大其词而已。

明瑜记得清楚,数年之后,正德皇帝后一次驾幸意园时候,想是听人提了此事,特意向父亲求证。父亲不敢隐瞒,如实上告,说是阮家祖上传世定风水银块。正德听说后,次日过荣荫堂大门里时,还特意用手拍了下座狮头,表情莫测。再后来,皇即位之后,就荣荫堂被抄前一年,一道圣旨下来,说边地战事吃紧,缺少军饷,叫将这八个银坨溶成银锭,充作军银,如此才是阮家祖上圆满功德。父亲当时接旨后,虽万般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当时江南总督立马将银狮拖去熔炼,得银锭整整四十万两。过后赐了个披红挂彩“忠君体国”匾额挂意园门口。人人都说连皇家都借荣荫堂祖银,族人还纷纷以此为荣。

明瑜袖中手不自觉地紧紧捏了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之中,却丝毫觉不到痛,心中只一阵阵地发堵,连边上人说什么都不大注意了,直到自己肩膀被人一拍,这才回过了神,见谢铭柔浓眉下一双大眼正看着自己,笑道:“阮姐姐想什么呢,瞧着心不焉。今日既是诗会,又以水仙为名,照了规矩就都要以水仙联句。你再发呆,对不出来,就罚你吃酒!”说着咳嗽一声,又道:“今日我是主家,就由我开头,大家依次对下去。取上平声十四寒。第一句便是凌波起玉盘。”

“金盏满庭寒。”

她边上明珮立刻接道。

再下去众女孩纷纷接了,唯恐对不上来或对得不好被笑,轮到明瑜,随口接了一句,并无出彩之处。对到两轮之时,通判府苏晴南接错了韵,被众女孩拉着纷纷灌酒,笑声一片。对完了句,又用水仙命题作诗。作好匿名了拿去叫谢家西席评判。到后结果,裴文莹第一,都监府冷幼筠第二,明瑜才第三。

从前逢了这般诗会,明瑜从来都力压群芳夺魁,今日竟被压了下去。冷幼筠颇有些自得,谢铭柔惊讶,众人都看向了她。明瑜倒是神色自若,不过笑了下而已。

众小姐又玩笑片刻,终于散了去。

“阿姐,我们家那几个狮子,明明是银坨,你方才为何硬要说是石头?”

回去路上,明珮想起方才明瑜不但阻拦自己,竟还睁眼说白话,把个明明可以京中小姐面前夸耀机会都给错过了,心中极是不解,忍了几次,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明瑜看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自己经历过那一场可怕梦魇,她又怎会知道,这原本寄望着能让阮家福泽绵延后代八块祖宗银坨,到了后会换来一面满是讽刺意味“忠君体国”牌匾?然后就这面高高悬挂牌匾之下,阮家百年大厦一朝轰然坍塌。

她十一岁这年四月,正德皇帝第一次到荣荫堂,入住意园。父亲深以为荣,耗费巨资接驾,富豪之名,远达京畿。

父亲天生豪爽,仗义疏财,所以交游满天下,却也自小就习惯了巨奢,又被身边人众星捧月了几十年,连正德皇帝也对他屡屡嘉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从未对皇家有过任何戒备,甚至天真地像个孩子。当他明白过来时候,却已经晚了。

前世父亲,只是缺少一个人,能够提醒他皇家莫测,翻脸无情。现她要当那个提醒父亲人。她要让他意识到怀璧其罪,象齿焚身。

她或许可以阻拦祖母寿筵,让母亲不为父亲纳妾,甚至还救了外祖。但她明白,荣荫堂是一艘巨船,她多只是个夜间瞭望人。仅凭她力量,根本不可能改变这巨船航向。唯有让父亲这个掌舵船长与自己站一起,这艘巨船才能避免撞礁厄运。

明瑜回了漪绿楼,插了门闩,命人不许打扰自己,从格屉里取出绘了一半图页,继续用工笔细描起来。

这事情从年前就开始做了。只是一直很忙,所以进度迟缓。今天谢静竹一番话,仿佛她心中倾倒了盏燃着油灯,那一瞬间,竟叫她有撕心裂肺般焦躁,当时就恨不得撇下众人立刻回来继续这事情。

她一笔笔地绘着,全神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