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船队泊进码头。
文顺之一身银白锦衣,负手站在码头正中,微微踮脚,往船上看。
船刚停好,跳板还没放稳,黄彦明就急急的的冲上了岸,冲文顺之拱手见礼,“是文将军,末将不敢……”
“不是等你。”文顺之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斜瞥着黄彦明,“我是奉命来迎桑大当家和云梦卫的。”
“那就好那就好。”黄彦明站直,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这要是专程来等他的,肯定不是给他庆功,那就指定没好事儿,幸好幸好!
这是个大码头,几十艘船一起靠岸。
黑马一马当先,从船上跳下来,远远的,就冲文顺之乱挥着手,“都接回来了,一个不少!”
文顺之一边笑一边迎上去,“马爷辛苦了。”
黑马被文顺之一句马爷,叫的真跳起来了,“啥?不敢当不敢当!我跟你说……”
黑马满脸的红光刚刚亮起来,就被大常揪着衣领,提到了后面。
文顺之迎着李桑柔和乔安,长揖到底,“大当家,乔将军,辛苦了。”
乔安急忙侧过一步,让到一边,长揖还礼,李桑柔也侧过身,拱手笑道:“真不敢当。”
“两位辛苦了。”文顺之再次长揖,又一个长揖,才直起身笑道:“头一礼,是奉大帅令,来迎两位,第二礼,是守真的嘱托,第三礼,才是我自己。”
“这是,真不敢当。”乔安失笑。
“两位先请!”文顺之侧身让过两人。
码头离营地不远,一行人说着话,进了辕门。
离帅帐不远,李桑柔见帅帐敞开一面,站的笔直的侍卫从门口罗列出去,忙顿住步,和文顺之笑道:“我就不去了。”
“好。”文顺之略一迟疑,欠身点头。
李桑柔还没领军职,再说,这会儿帅帐里将士罗列,是要严明军纪,要罚要打,可不是奖,不在最好。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掉头往自己帐篷回去。
黑马小陆子几个,在船上已经睡足了,这会儿见帐篷里外这样的架势,哪里忍得住,这肯定得比戏台上那些假把式好看!
反正老大也没说不行,黑马打头,后头跟了一串儿,溜出去,在帅帐对面的帐篷根上,蹲成一排儿,揣着手看热闹。
李桑柔的小帐篷里,热水冷水都已经放好了。
李桑柔洗好换好衣服,出来,坐在帐篷门口,大常递了杯茶给她,笑道:“如意送来了半只羊,还有两条鱼,一条腊猪腿,晚上咋吃?”
没等李桑柔答话,大头跑的飞快,一头扎过来,“老大,打打打打,打起来了!”
黑马紧跟在大头后面,一巴掌拍在大头头上,“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打起来了?老大!真打起来了!”
李桑柔差点呛着。
“老大你快去看看!真打!是真打!”小陆子扑到黑马身上,窜条和蚂蚱一前一后,扑到小陆子身上,“血肉横飞!”
李桑柔站起来,将杯子塞到大常手里,一溜小跑往帅帐过去。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急忙跟上,大常捧着杯子,也跟了过去。
帅帐门口,楚兴跪在地上,光着上身,两名亲卫正抡着鞭子抽打。
“就这个?”李桑柔站住,回头看着黑马等人问道。
“跟戏台上一样,这个,你看,真打了。”黑马顿时有些讪讪。
他好像是有点儿大惊小怪了,就是啊,这有什么?跟戏台上一样!
李桑柔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回走。
……………………
黄彦明部留了一半儿人在江宁城,连楚兴部,渡过江的二万三四千多人,回来二万一千余,失误之下,损失有限。
他被训戒罚俸,楚兴挨了二十鞭子,实在是幸运之极。
一夜狂奔,逃回江北的二万多人,更是劫后余生。
二万余人,重新领了帐篷被褥,器具吃食,每一队还分了两大坛子压惊酒,营地里充满了轻松和愉快。
乔安提着两坛子酒,往黄彦明的帐篷过去。
黄彦明帐篷前,架着火堆,烤架,吊着铜壶,桌子上摆满了热菜冷碟,已经准备妥当。
“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一晃眼十几年了,你这口味儿,没变吧?”黄彦明看到乔安,迎出十几步,在乔安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
“口味儿可变不了。”乔安笑应了句,举了举酒坛子笑道:“从大当家那儿讨了两坛子好酒,听说是庞枢密的私藏。”
“那可难得!”黄彦明伸手接过一坛酒。
他对那位桑大将军李大当家,一肚皮的疑问加好奇,不过不急,他想问乔安的话,多得很,有酒有肉,慢慢说。
两人坐下,乔安拍开泥封,直接将酒从坛子里倒到两只大碗里。
“我年年给你烧纸,没想到,现在又跟你对坐喝酒,真没想到啊,先干了这碗!”黄彦明感慨无比。
乔安笑起来,端起碗,冲黄彦明举了举,仰头饮尽。
“你那时候,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说?”黄彦明看着乔安又倒上酒,压着声音问道。
“当年那场比试,我没听您的话,非去不可,非赢不可,赢了之后,就进了云梦卫。”乔安声音微哽。
那时候,他刚满二十岁,年青气盛,眼高于顶,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赢。
参加那场千里突袭的比武前,不只黄将军一个人劝过他,可他没能压住自己那份好胜之心。
“你该听说过云梦卫。”顿了顿,乔安微紧的喉咙舒展开,看着黄彦明微笑道。
“听说过,传说多的很。真跟传说的那样?皇上的,那个?”黄彦明上身前倾,声音压的极低。
“嗯,进云梦卫,头一件事,就是忘掉过往,忘掉自己是谁。”乔安垂着眼皮。
黄彦明直直瞪着乔安,片刻,端起碗,仰头喝光了碗中酒。
“正月里,皇上把我叫过来,让我带领云梦卫,到大帅帐下听令。
皇上说,云梦卫是大齐军中最精锐者,是大齐最锋利的刀剑,该亮剑沙场,威震四方,不该藏在黑暗中。
我就到了大帅帐下,大帅说,战场之上,要堂堂正正,有名有姓。我就又回来了。”乔安说着,想笑,却没能笑出来,低头给黄彦明倒酒。
“皇上圣明!”黄彦明端起酒碗,“大帅英明!”
乔安失笑出声,端起碗,碰在黄彦明碗边上。
“刚刚听说了你们合肥这一战的经过,桑大将军真乃神人也,大帅这胆略,这眼力,啧啧,真乃神人也!”黄彦明岔开了话。
“嗯,这一战,痛快极了。皇上的旨意里,说云梦卫:宝剑出鞘,锐不可挡。”乔安笑起来。
“听说……”黄彦明上身前倾,话还没问出来,就被楚兴打断,“将军,能不能让我也喝一碗,这酒实在太香了。”
两人一齐转头,离他们十来步,楚兴裹着件斗篷,斗篷圆的像套在鸟笼外面,正陪着一脸笑,先冲黄彦明点头,再冲乔安点头。
“你刚挨了一顿鞭子,不回去好好养着,还到处乱跑?”黄彦明瞪着楚兴。
“都是皮外伤,没事儿。”楚兴拖着伤腿,走的倒挺快。
亲卫拿了只马扎过来,又送过来一只碗。楚兴坐下,示意乔安把酒坛子给他,“我得多喝几碗,化化淤血,散散毒气。”
“你这,肿成这样了?”黄彦明伸手去捏楚兴那件鸟笼子一般的斗篷。
“哪能肿成这样,就是点儿皮外伤,大夫说,最好晾着,好得快,我不耐烦在帐篷里闷着,就让人用蔑条编了个架子,哪,吊在头上,套上衣服,就能出来了。
咱们大帅这里,还真是,什么样儿的能工巧匠都有,这架子,你看看,又轻巧又方便。”楚兴说着,转了转头,斗篷也跟着转了转。
乔安忙欠身过去,拉起楚兴的斗篷仔细看。
黄彦明失笑出声,招手叫亲卫,让他们拿个炭盆过来,放到楚兴边上。
“你们说什么呢?乔将军,你们合肥这一战,太厉害了!我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痛快!”楚兴几口就喝完了一碗酒。
“听说桑大将军就是顺风的大当家?”黄彦明接着刚才的话问道。
“嗯。”乔安点头。
“哪个顺风?顺风速递?顺风速递的大当家听说是个娘儿们,可不是,桑大将军也是个娘儿们!还真是啊?”楚兴眼睛都瞪大了。
乔安和黄彦明一起斜瞥着他。
“我说的这个娘儿们,不是那个意思,娘儿们跟娘儿们不一样。
我可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我看桑大将军,都是仰头看!她那张钢弩,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怎么能射那么远,准头还那么好。
那弩,是她带来的?咱们能不能打制?咱们大齐,多的是能工巧匠,肯定能一模一样打出来。
那样的大弩,不说多,有个百八十把,那还得了!”楚兴说的兴奋起来。
黄彦明高抬着眉毛,看向乔安,他也是这么想。
“大当家的统共有七把弩。
今天你们见的,是连弩,一共打制了四把,一次能出十枝箭。
合肥之战,大当家的独站阵前,把梁军数万骑的冲锋,打的七零八落,用的就是这把连弩。
后来打扫时,文先生特意让人留心过,一箭一马,箭无虚发。
还有一支大弩,听说至少要四个人之力,才能拉得开,箭沉而小,射程极远,大当家的就是用这把大弩,射杀了武怀义,射落了梁军牙旗。
这些弩,都是大当家的到大帅军中后,现打制的。
打制容易,这样的准头,到哪儿找?”乔安看着两人道。
楚兴一脸的不敢置信,“没机关?全靠人眼?真有这样的准头?”
黄彦明拧着眉,刚想说什么,乔安看着他笑道:“排成队齐射?这事儿还是别想了。
大当家的这弩,弩有多重,就耗费多少银子,弩也就算了,那箭,听说也就四五个工匠能打制,不光是铁,还渗了很多东西,那把大弩的箭,听说还掺了不少金。
没有大当家的这样的准头,这样的弩箭,用起来可不划算,也用不起。”
“这可真用不起。”黄彦明啧啧有声。
楚兴一脸失望,这弩这箭,实在太贵了!
唉,可惜,要是能便宜点儿,排成一排,多好!
……………………
营地里,离帅帐不远,李桑柔和顾晞并肩,看着各处的忙碌热闹,慢慢走着,说着话儿。
“江都城之败,说起来,我的过错更大,我还是心急了,忘了江都城的易守难攻。”顾晞检讨自我。
“嗯。”李桑柔只嗯了一声。
相对于一场战争,一场战役,这一点点小失误,微不足道,可这点儿小失误落到一个个的人的头上,就是灭顶之灾。
可战争之中,这些,无可避免。
“楚兴是员猛将,常常考虑不周,黄彦明思虑周详,却擅守不擅攻。”顾晞叹了口气,“这都是我的失误,不够知人善用。”
李桑柔侧头看了眼顾晞,他跟她说这些,嗯,他在检讨自己,也是,这些话,也只好跟她这个不算下属的人说说,在诸将面前,他得维护好他的英明形象。
“楚兴是头一回真枪真刀的打仗?黄将军呢?”李桑柔问了句。
“不是,统领以上,都在北边历练过。不过,”顾晞的话顿了顿,“这也是我思虑不周的地方。
南北太平这二十来年,咱们一直拿北边蛮族练兵,早十几年前,北边诸族就不成气候了,不管哪个部落,壮丁从没过千过。
连潘定山那样的,带着一群家丁,和茶马司那些护卫,都敢追着他们打。
势均力敌的战,他们都是头一回,我也是。”
“南梁也一样。打上半年一年,就好了。”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嗯,打上几仗,胜败几回,咱们历练出来了,南梁也历练出来了。”顾晞微微抬头,看着绵延出去的营地,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这头一战,托你的福,虽是大胜,却是险胜。
江都城之战,是我心急了,虽然折损有限,却是大败。
这一胜一负,最多一个平字。”顾晞长叹了口气,他更要历练学习,时时反思。
李桑柔侧头看着不远处,一群军卒,背靠着火堆,围着两个脱了上衣摔跤角斗的军卒,叫着笑着,拍手跺脚。听着顾晞的话,片刻,嗯了一声。
“对了,大哥写了封信,合肥一战,你的功劳就足以将功抵罪。
大哥说,你若愿意留在军中,就以从军计功计赏,你要是想离开,随时可走,一切随你。”顾晞转了话题。
李桑柔顿步,看向顾晞。
顾晞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笑意,“我也是,一切随你。”
“我是个生意人。”沉默片刻,李桑柔看着顾晞道:“我和你说过一回,虽然我杀人的本事很好,可我不喜欢杀人。”
“嗯,那,还回建乐城?”顾晞脸上,一丝失望一闪而逝,随即笑道。
“当然,满天下,没有比建乐城更好的地方了。”李桑柔的话顿住,笑道:“杭州城也不错!我要那条白堤!”
顾晞失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