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在叫喊着什么,陆珺一点也不在意。

从陆家和项城王参与逼宫开始,陆珺便知道他们家迟早要完蛋。

但她已经是楚应年的妻子,无论怎么看,也逃不过这一劫。

此刻,她正在项城王府的家将护卫中看着那坐在马背上的青年将军。

一双剑眉斜插入鬓,两点寒星熠熠生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想来以后前途也无量。

她当年,居然会觉得这样的人配不上她陆珺。

她年少时的高傲,究竟去了哪儿呢?是被岁月无情的磨砺,还是随着自己容貌的损伤也变的支离破碎,不复存焉?

陆珺把视线转到他的丈夫那边,他的眼睛里如今全是怒火,还有五分的恐惧。她被皇帝赐婚给这个男人,从此便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想起李锐结婚四载尚未纳妾,再想想她和楚应年成婚第二年家中便有七八房妾室,美婢娈童成群,陆珺止不住想要作呕。

她抱着怀中的儿子,希望能从他怀中汲取勇气。

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娘,你捏疼我了。”陆珺的儿子楚尚华今年才三岁,还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全家要到处跑来跑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去哪儿他的母亲都要牢牢的抱住他,不肯放手。

但他敏感的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不对,并且展现出自己最柔弱的一面。

“乖孩子,今日之后,我们就不用到处跑了。”陆珺小声的在儿子耳边说道,“你以后要做个好孩子,快活的过日子,不要学你爹和你爷爷,知道吗?”

“知道了。可是娘,你不陪我一起过吗?”

“也许吧。”陆珺把儿子放到地上。“你等会看到娘和爹爹在一起时,就使劲往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甲叔叔那跑,知道吗?”

“咦?”

“若是没跑掉,你也别害怕。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陆珺吩咐完儿子,悄悄的向前走了过去。

她的前面,正是自己的丈夫楚应年。

这个男人,从成婚之初就嫌弃她因痘症而毁的容貌,脾气更是如他兄长一般的暴虐。若不是二皇子需要用到陆家,想来她早就被他折磨至死了。

还有后院那么多整日里穿着女装的男人……

一想到这个,她的胃里就一阵一阵的翻涌。

还好,华儿虽然是他的孩子,却一点都不像他。

这折磨,总算要结束了。

陆珺几步上前,靠近自己的夫君,抽出袖中自保用的匕首,猛然抵住了他的脖子。

楚尚华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正准备往外跑,一个家将眼疾手快,直接把他抓了回来。

楚应年自楚应元死后便得了父母的偏爱,十几岁时便纵欲过度,明明已经二十有余,却依然身高六尺,虽没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但她却一点都不怕他。

大不了就是个死,谁又怕谁。

陆珺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谁也不知道这个跟在项城王队伍里的弱质女流为何好生生要去劫持项城王的世子。

楚应元死后,这便是项城王唯一的嫡子了。其他庶子大多不堪重用,早早就被楚濂发落出去自生自灭,唯一能干的那个被楚应元废了根本,就差没有入宫做个宦官了。

换句话说,这是唯一能够继承项城王宗嗣之人。

“公爹,你放了三皇子吧。”陆珺手中微微用了用力,楚应年脖子一疼,叫唤了起来。

项城王妃看到这种情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断了,嘤哼一声晕了过去。

“珺娘,你这是何意?”项城王脸色铁青,恨不得咬死这个儿媳妇。

“如今再做困兽之斗,无异于笑话。公爹自己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不肯干干脆脆的承认已经输了呢?”陆珺被带出,纯粹是因为自己儿子不肯放手。从那一刻起,项城王府便全是她的仇人。

她的父母兄弟,如今还在江陵,不知是何下场。

“公爹,你若再纠缠下去,只会连累所有人。你杀了先皇和太皇太后,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反贼,可我们却是被你连累的。我们此刻若是反抗,或是伤了三皇子,便是跟着你造反,你疯了,我们可没疯。”陆珺的声音极大,背后许多二皇子的手下听了陆珺的话,有些迟疑地往项城王看去。

“我看你才是疯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就不该带你出来!”项城王看着自己的孙子,“阿甲,把刀也架在华儿的脖子上,若是陆珺敢妄动,你就把他杀了!”

项城王狞笑着说道:“你以为孩子只有你能生不成?”

“楚应年滥用虎狼之药,弄坏了身子,已经有一年多不能人道了,只能和那些娈童玩些恶心人的东西。”陆珺嗤笑着将匕首又压了压,“你若杀了华儿,你家嫡系便断子绝孙,永灭香火!”

“爹,爹,别动华儿!”楚应年一点都不敢动,这女人力气大的吓人,简直就是想趁机杀了他一般。

项城王脸色已经坏到简直能吓哭小孩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儿子爱色。因为他大哥死的冤,他又被塞了陆珺这么一个相貌有损的妇人,他们夫妻心疼儿子,便有些放纵。

左右只是好色,脑子并不糊涂。

可如今,在大众广庭之下,他的儿媳妇说出他的儿子滥用禁药,以致不能人道,又豢养娈童,让楚濂的老脸一阵阵发紧。

这比三皇子叫嚷着他杀了太皇太后和先皇还要让人愤怒。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李锐静静的立在那里,等着项城王取舍。

窝里斗什么的,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三皇子见局面似有转机,便将生死豁了出去,不停的扭动,压着他的家将又不敢真伤了他,只能咬牙按住他,等着项城王法令。

正在此时,被人护着在远处观察局势的“皇帝”骑着马来到了阵前。一旁的禁卫和羯人武士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边,更有暗卫随时准备挡刀挡剑。

李湄站在不远处,看见这里的事情似乎有所转机。那个女人既然不想跟着项城王大张旗鼓的造反,想来其他人更不想。

所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稳重沉着,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项城王的人马说道:“现在跪地称臣,朕保证不会祸及你们的家人。若是手下并无朕的亲人之血,朕亦可在大赦的时候饶你们一命。老人和幼子无辜,朕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李湄说话的时候,陆珺的儿子因为被父亲脖子上的血吓到,以及被人捏的太紧,在身后嚎啕大哭着。

这放声的啼哭像是敲在项城王这边所有人马的心上。他们大部分人都有老有小,并不是亡命之徒,虽然手染鲜血,但总是不想连家人一起族灭的。

李锐一提马鞭,指着项城王后的人马。

“看看你们面前的是谁!他是御外敌与国门之外的真龙天子,不容许有任何人违抗的帝王!你们就在这位陛下的面前决定吧!是拿着你们那把放肆的剑走上造反的道路,还是跪下你们的膝盖,继续做大楚的臣民!”

李锐的声音好像响彻在所有人的耳边,李锐说完这句话后,没有放下马鞭,而是指着远处的陆珺。

“连项城王的儿媳都明白这是没有前途的事情,你们连一个妇人都不如吗?”

楚应年正在紧张地咬牙切齿,一会儿看看他父亲,一会儿看看李锐。有些人已经开始出现疑虑的神色,他们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放下了握着剑柄的手。而项城王脸上的冷汗正在很夸张的表示着他的不安。

“还不跪下!”

李锐一声爆喝!

李湄穿着明亮的全身铠甲,带着威武的狮子盔,驾着马安然的站在李锐之前。

在她身后,一身黑甲的李锐犹如守护神一般凝视着所有人,他那高大的身躯像是有着慑人魂魄的压力,让人完全忽视了他的相貌和年龄,只能低下自己满是恐惧表情的脸。

陆珺站在远处,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李锐。

她的一生已经毁了,但她不想让他看轻。

她会站在这里,看着毁了她一辈子的楚家如何覆灭。

在年轻的帝王和他的将军压迫下,在他们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兵马压迫下,一个男人在李锐的爆喝后,像是喘不过气来那样跪了下来。他旁边的人立刻可怜兮兮的,像是忘记如何站立那样的也跪了下来。

啪嗒,啪嗒,一个一个的人都跪了下来,很快的,项城王身后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身影。除了一直压着三皇子的两个彪汉,便是陆珺和她的丈夫等人。二皇子一方的人马像是一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样子,梦游一般的跪了下来。

项城王的整个眼睛都充血了,楚应年则在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藻大声咒骂着自己身后的女人。陆珺冷笑了一声,把手中的匕首搅动了一下,楚应年的声音陡然而止,再也不敢发出声音。

李湄看着跪了一地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帝”的名头一直是这么好用,她早就已经了解。

项城王最终还是跪下了他的膝盖,他用一种全然放弃的语气,像是咆哮似地说道:“臣有罪,臣服罪!”

啪嗒。啪嗒。

随着他们的主人跪了下去,最后几个压着三皇子和楚尚华的死忠也跟着跪下。

黑压压的人头画出一幅让人满意的画卷,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李湄,则是用一种可以称之为“威严”的目光,在接受归顺之人的敬拜。

在她身后,李锐收起了自己的马鞭,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他们之中不停的上升着。

先皇和□□,他们也曾这样收服过叛军和不臣之人,正如同几位贤明的帝王使他们屈膝跪下一般,现在他的妹妹穿着少帝的盔甲,使他们也跪了下来。

而之前这般的场景,他的爷爷,他的父亲,是否也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过?

他也做到了呢。

这实在是,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激动的颤抖啊。

项城王俯首认罪,被五花大绑着重点看管了起来。

项城王世子楚应年脖子被割伤,不得不说,陆珺的匕首很是锋利,这楚应年即使活下来,也不知道喉咙能不能好了。

随军懂得医术的禁卫随便给他裹了一下,把他也捆了起来。

李锐驾着马走到楚应年身边,低头看着这个小时候曾一起在宫中读过书的“同年”。当年他的尖酸刻薄之气就让他们数次争锋相对,而后的阴差阳错更是让两家成了世仇。

“你不及你兄长多矣。”

李锐看着楚应年狼狈不堪,满脸恶毒的样子,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

楚应元也是嚣张跋扈,却比他弟弟英伟多了。不光是体格长相,楚应元虽然性子暴虐又不讲理,可他至少还能被他记在心里。有时候,他也会在心里默默的觉得他是真的刚烈无匹,那一瞬间绽开的血色幕布,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在他眼前。

而他这个弟弟?

李锐鄙夷地看了一眼他的□。

若是陆氏说的不错,怕是只能肛裂吧?

待捆到陆珺和楚尚华那里时,李锐忍不住出声制止。

这个女人能够当机立断的站出来结束僵局,比大部分男儿要有勇气多了。

“陆氏就不用五花大绑了,把她的手绑住,再命人严加看管便是。老人、女人和小孩都要好生对待,不可动粗。等到了江陵,给她们母子找辆车。”

“是,将军。”

“李锐。我曾经拒绝过你的亲事。”

陆珺看着驾着马在她身前的李锐,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的狼狈。她竟然觉得李锐骑着马低头看她的样子就像是面对一个普通的路人,这让她分外的难堪。

所以她开了口。

李锐听到陆氏的话,怔了一下。

“啊,我知道。”

除此之外,他无话可以和她攀谈。

陆珺定定地看了看他的神色,吐出三个字来。

“我恨你。”

恨你如今竟如此优秀,让我那已经干冷的心如同刀绞般痛楚。

恨你原来竟如此豁达,让我那藏在阴暗中的抱歉像是笑话一般。

李锐早就已经被锻炼的如同岩石般坚定,并不会因为这三个字而有所动容。

“若是恨我能让你好过点,我倒是不介意。不过在下也尝试过仇恨的滋味,那味道不好受,所以劝夫人还是看开点。你还有儿子,日后说不定有新的造化。”

这女人的心思真难懂。

还好没娶她。

李锐摇了摇头,骑着马走了。

因为要将所有的罪人送入京去定罪,而且每个人那里都有无数的问题要被审问,所以无论有没有投降,所有人都要捆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江陵城走去。

当李湄和李锐带着大批人马押解着项城王一行人回到江陵城时,荆南的百姓和一起来“从龙”的地方豪强们跪在城门两边,发出了山摇地动般的呼声。

他们做出无法抑制住激动的身体似的动作,高声地叫喊着:

“陛下威仪天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带着头盔再听这些声音,实在是让人眩晕不已,李湄突然有一种摘下自己的头盔,让他们吓一跳的冲动。

这该死的头盔,阻挡了她的一切。

然而只是片刻,她便停止了这种想法。

她回了回头,只看见了自己的大哥,没有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奶奶。

我替平平抓到仇人了。

可是没有你们在身边的我,实在是好寂寞。

我有点想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