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郡主不得不好好问一遍儿子。她虽然没见过李锐几面,但也知道他是配不得她家万宁的。圣上将他提给大皇子做伴读,明显是要重用,可万宁什么都好,就是身份太过尴尬,即使给了县主的封爵,也只是为了皇家的颜面和万宁不会饿死而已。

一个“万宁”的封号,已经充分的说明了圣意。他是希望万宁不要再掀起任何不宁来。

熊平见母亲误会万宁和李锐有了交情,连忙摆手道:“不是这样的,万宁去信国公府遇见了一个和她同年的孩子,是李锐的堂弟,借住在府上读书的,万宁喜欢种花,和他能说到一起去,所以才有信件来往。”

“不是李锐?”

“不是李锐。娘你想什么呢,陆珺和表妹乃是手帕交,怎么会和李锐有了交情!”熊平见他娘眼泪说收就收,忍不住叹了口气,“总是要避嫌的啊。”

“也是,陆家丫头和李锐退了亲,虽然没有婚约了,但总是曾经有过。我们家万宁那性子,就算和李锐认识了,也不会深1交的……”德阳喃喃自语了一阵子,又好奇地问儿子:“那堂弟是谁?什么来路?”

“叫李钊,是信国公府老家的堂亲,关系很亲密的那种。李钊是嫡子,母亲也是出身世族,有个庶兄,就是二甲传胪的那个李钧。”

“有庶兄啊,那家教不太好……”德阳郡主一听到这里就没了兴趣。“罢了,大概是小孩子互相投缘。你盯着你妹妹一点,不要老是接触,毕竟是外男。”

“我哪里盯得到,我一天到晚都在宫里。你不带她去信国公府,她不就见不到李钊了。”熊平觉得他娘小题大做,别说还只是两个孩子,就算她家表妹看上了什么男孩,她表妹一不要为家里挣产业,二不要给家里顶门柱,随便嫁谁都行。反正她有县主的封地和俸禄,嫁谁都饿不死。

她是宗室之女,还怕谁给她气受不成。

德阳郡主和熊平在看待婚事这问题上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但她也觉得儿子有一点说得对,那就是她只要不带万宁去信国公府,就什么都不怕了。

话说万宁回了屋子,看了李钊的信,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李钊居然会算账看帐?他居然被邱老太君叫去帮着理家?!

他还会种菜养鸭。邱老太君到底是什么神人啊,为何几个孙子教的东西都和别家不同?是因为他们家没有小妾,所以男人也要帮着妻子管家吗?

万宁自动将顾卿美化了一大圈,顿时觉得自己的手帕交陆珺和李家嫡长孙解了亲事十分可惜。若是有个这样的夫君,怎么嫁都不算吃亏的。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熊乐和仇靖也回到了京城。两家人早早就在京城外等着自家的主子,见到主子无事,这才一边派人快马回府报讯,一边有家人在宫门口留着等着两位大人进宫述职后接回家去。

此次仇靖倒是没什么事,熊乐糟了一番大罪。他先是落水,后又撞到树干上,受了一些内伤,当夜发热又得了风寒,回来以后颇憔悴了不少。

楚睿对自家的妹妹德阳是有感情的,见他为了巡查水情一事九死一生,差点没让她妹妹当了寡妇,实在也是过意不去,不但好好的嘉奖了一番,还给了他一个“待诏”的身份。

所谓“待诏”,就是随时等待天子传唤之人。大多是有一技之长,随时听候皇帝的召唤进行咨询的。熊乐有了“待诏”的身份,虽然依旧是虚职,但天子近臣的虚职和在外闲散的虚职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赏赐,几乎就是一步登天了。

仇靖和熊平此次在江南做了不少事,仇靖更是带着秘密的使命——搜集江南各世族的受损情况,以及拒绝开掘圩田的人家。

至于在水灾中罔顾百姓性命的、对抵御洪灾玩忽职守的,楚睿也早就拍了监察御史早下了江南,一个都跑不掉。

两人带了皇帝的赏赐满面春风的回了家,其家人们经历了大悲大喜,自然是一阵抱头痛哭,而后夫妻私话,儿女绕膝,自然不必多言。

李茂随着仇靖的归来这几天也是累的够呛。洪灾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洪水退去后百姓的安置和清理淤泥等后置事项。八月以后势必要重征徭役,各地兵员也要调集到南方维持秩序、帮助赈灾等。

他这几日又宿在了宫中,几乎没有回过家。

留在江南的张玄却不知道朝廷已经开始谋划赈灾和调集人手了,他跟着几位师兄师弟,带着留下来的道众,在江南各地奔走,帮助受伤的人治疗伤势,替已经死去的人渡化,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以免产生瘟疫。

整个道派的道士们为了以此事博得圣眷,都汇集在江南做着安抚民心,协助安置流民的工作。只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起先也许只是为了巩固道教的地位,动机并不纯粹,可是见了洪水呼啸而来,淹没村庄和大地,举目望去,四处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着衣物、断垣残壁、牛羊家畜、人的尸体,实在是触目惊心,再不纯的动机也要变成慈悲心肠了。

张玄下山游历时,也曾遭遇过地动,更在京城见过西城的雹灾,对于灾民并不陌生。可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让他这么震动。

房屋倒塌不计其数,树木被连根拔起,一夜之间,好好的乡民失去家园,变成了流民。即使是世家大族也有不少毁于一旦,更别说这些乡民了。

下游因为贪官污吏贪污河工之款,受灾远比上游更加严重的多。田庐坟墓尽皆淹没,甚有扶棺而走骇骨无存者,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张玄在一处窝棚里和几位会医的师弟从早诊治到晚,药草全靠来南方之前各地准备的一些常用药草,到了此时已经接济不上了。

他们苦有一身医术,却无药可用,无计可施,眼见着伤者病者在窝棚里痛苦悲号,张玄耳边充斥着这些声音,实在无法再待在这间窝棚里,忍不住冲出了棚子,站在棚外的空旷之地上,看着远处还在奔走的同道们愣愣出神。

洪水决堤之后,再也没有发生暴雨,而是连续出现了无数个大晴天。炽热的阳光直接照射下来,几乎像是要熔化所有东西那样的照耀着一切。

天地之间开始出现了“游丝”,所有的东西都扭曲成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样子,远处的道友们全都嘴唇裂开,头发干枯,浑然没有了刚开始动员百姓时的道骨仙风。

如今连净水都变得十分宝贵,无论是清理伤口还是救助已经脱水的人,水都成了另一种药物,半点不能浪费。更别提拿来洗脸洗澡了。

病人实在太多了。无数百姓知道有道士在这里施医赠药,都以一种蜂拥而至的速度将受伤受病之人送来。来这里的道士大部分都通晓医术,即使是如此,人手依旧是不够。

张远不会医术,但他也在力所能及的帮着忙。他要负责挤出病人伤口化脓的脓水,给中暑的人更换额头的毛巾,还要用他犀利的剑术将已经溃烂无法治愈的伤口上的腐肉削掉。

石益把他们干净的中衣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放进锅里煮沸。这个大太阳的天,只要一个时辰的暴晒,布条就可以拿去用了。因为许多道士都把中衣拿出去用了,以至于很多人只穿着一身空荡荡的道袍,里面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十分可笑。

可是这时候没有人会笑。也没有人会计较自己或别人究竟是什么形象。

张玄突然想到了自己离京前,邱老太君和他说的话。

她让他多看看“凡夫俗子”,多看看“世间百态”。当他看明白了,就知道“道”的真谛。

那时候,他以为天君说这个话,是因为有无数下凡来帮助凡人渡劫的仙君会隐藏在这些凡夫俗子里,会来点化与他。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看到有一个人像天君那样浑身上下都充满“道意”之人,见识的恰恰真的都是“凡夫俗子”。

可就是这些“凡夫俗子”,包括自己带来的各方道友,让他触碰到了“道”的边缘。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天君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想让他看见人世间的苦难,以及凡间之人自救的过程。每一次大灾大难,从未有过什么天君下凡救苦救难,凡人能度过每一次的劫难,全是靠人自己的力量。

人即是“道”,即是“神”,即是能够“生生不息”的根本原因。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万物毕竟不是刍狗,自然能与天相争,活出属于自己的路来。

为何还要求飞升?当你连“人”的极致之道都没有触及的时候,又怎么能看到属于“仙”的道路?

张玄又一次顿悟了,他带着满心的领悟跌坐于地,闭眼坐在这滚烫似烙铁的大地上,犹如坐在山中蒲团之上那般的宁静。

有一个弟子领着一群人从另一边来到这处窝棚,他身后的每个人都背着巨大的背篓。他是前往未受灾地区去讨要药物的嫡系弟子。

远远地,他就对着窝棚呼喊了起来,石益和张远听到他高兴的声音,便知道他这次不辱使命,成功带回了需要的东西。

他们奔出窝棚,却一眼看到用着道家“悟道”姿势坐在烈日下,却仿佛置身于龙虎山清凉的祖庭一般的张玄。

小师弟蹦跳着几个跃步到了聚集之处,笑嘻嘻的给几位师兄拱了拱手:

“本地的大户和未受灾的医馆都把药捐出来了哩。有几个医馆还派了医员过来帮忙。寇师兄和张玄师兄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的话突然一顿。

“咦?这么热的天,张玄师兄在那里打坐干啥呢?”

张远看着满身清爽的张玄,露出一脸羡慕。

“这家伙,说不定真的是我们之中唯一能飞升的……”

“这大热天悟道了,真是邪门……”

张远没有开过天眼,石益作为入门最早的大师兄,却是已经开了天眼。

在他眼中,此地无数功德不停的向着张玄的身上汇聚,显然他顿悟的“道”将会救助无数之人。而在他身上的功德中,有一部分向着北方而去,数量不多,却绵延细长,应该是产生了这次功德之道的‘因’。

北方,应该是京城那口中常提起的那位“天君”吧。

持云院里。

顾卿早上起来还觉得头晕晕沉沉,待到了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精神一震,连天热造成的胸闷乏力都没有了。

她觉得是自己坚持每天早上跟着花嬷嬷学几招花拳绣腿起了作用,忍不住把花嬷嬷夸了又夸,直道这门功夫有用,要让四云和方氏都来学。

几个孩子都跟着两位武先生学了自保之术,倒是她们这些后院的女人,是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的。花嬷嬷知道许多技巧,不学白不学,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方氏刚出了月子,身子还有些笨重,听到老太太唤她去持云院,连忙整整衣衫,一点也不敢耽误的去了。

等她进了主屋,却见老太太身边四大丫鬟一脸苦笑的站在老太太身边,听着老太太口沫横飞的说着什么。

“所以说呢,女儿家不能老想着别人来救自己,有时候也要学会一些自保之道。花嬷嬷教的都是简单的招式,对身体也有好处,你们如今学了,只有好,没有坏的。”顾卿见四云都一脸不太感兴趣的样子,连忙继续动员。

只是不光是四云,就连花嬷嬷都一脸无奈,显然对老太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也已经没有一点办法了。

“娘喊媳妇来,是有什么事吗?”方氏在仆妇的拥簇下进了屋,给顾卿行了行礼。

顾卿见方氏来了,心中大喜,连忙执着她的手说道:“你来的正好,前阵子我身体不好,花嬷嬷教了我一些活动筋骨的法子,我练了一阵,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胸闷都好些了……”

方氏听到老太太如今好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若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太好不过了。花嬷嬷身怀绝技,又是我家的大恩人,若是能让娘的身体也好起来,叫老爷和媳妇做什么都行啊。我先在这谢过花嬷嬷的大恩了!”

方氏对着花嬷嬷福了一福。

乍听闻老太太倒下的时候她真是吓得够呛,偏儿子说她娘亲也因为杨氏的事情气的病了,一听两家的老太太都倒了下去,方氏才真有一种天都塌了的感觉。

好在老太太如今只是手有些抖,她娘也渐渐好了起来,小湄满月酒的时候,她娘还来了一趟,虽然只是坐了片刻,但看的出身体没有大碍。

顾卿见方氏说的真切,拍了拍她的手,“那正是好,我也不想叫你做些什么,我每天早上一个人练着实无聊的很,你和四云干脆每天早上来陪我一起练吧。”

方氏一呆,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娘,你说什么?媳妇和您一起练功?”方氏看了看自己还未消下去的小腹。“怕是不合适吧娘?我这才刚刚出月子不久……”

“你刚刚还说只要我身体好,做什么都行,原来只是客气话!”顾卿带着埋怨的语气松开了方氏的手。“我还想着你正好体型未减,跟着我一起学学简单的防身之道,也能让身材恢复如初,想不到你们一个两个都嫌弃我老婆子。”

“娘这话严重了!”

“奴婢们不敢!”

“不敢就明日早上开始,一起跟着我练功夫!”

一群人不敢忤逆老太太,只能含着各种悲愤的眼神看着花嬷嬷。

花嬷嬷,手下留情啊!

花嬷嬷心里也是好笑,她早上帮着老太太活动筋骨,哪里敢教什么高强度的招式?若是把老太太中风诱发了,才叫罪孽深重呢。

她只是改良了一些防身的招式,将动作变得舒缓流畅,让老太太不至于为难,都是些三岁孩子都能练的花架子功夫,怎么就把她们给吓成这样?

恰巧今日李茂晚上没住在宫里,而是回家沐浴更衣休息一夜,听得妻子的唠叨,李茂也不顾儿子就在旁边,哈哈大笑着抱着她说道:

“难得老太太有兴致,你就陪陪娘亲耍一耍。说来花嬷嬷比我爹强多了。当年我娘还在军营住的时候,我爹为了让她学几手防身功夫,嘴皮子说破了都没能让她学一学。我娘虽然看起来爽利,但其实最是矜持不过,叫她和男人一般舞刀舞枪是绝对不干的。”

说到这里,他也是不胜唏嘘。

“想来老太太是真的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了,但凡有一点有用的,都抓住不放。既然有用,说明对身体是有好处的,那你练练也无妨。”李茂想了想,又笑了起来。

“真可惜我明早一早就要上朝,怕是看不到你‘练功’的样子了。想想还真可惜啊!”

“没事,爹,我明早可以去看!”

“你敢!明早谁都不准去看!”方氏柳眉一竖,连忙喝止了儿子的想法。

伸胳膊踢腿打拳什么的,真是羞也羞死了!

“可是娘,我每天也有练拳练弓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看的?”

“我说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好吧好吧,娘真小气。”

娘不给他看,他难道还不知道偷偷去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很多人还在纠结方氏的枕头,我想说的是,方氏如今得的是“精神分裂”,和枕头里的药没关系,那枕头早就在方氏换到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被丫头拿去换洗了,如今已经毁尸灭迹,全无证据。方氏自己压力大加心魔重,药物只是诱因,得了这病,有没有药都会这样。只是她若自己看开,不把张静的幻影太当回事,精神分裂也不会有太过严重的后果。

头晕脑胀,滚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