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和小庄就坐在楼梯台阶的转角处,闲聊。这里的这些人,只有这个男孩子比她小一岁,算是同龄人,也只有这个男孩子会陪她聊天。
小庄告诉她,他以前并没有见过程牧云。
那天在火车上,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曾经的组长。当时,是付明在暗处,让小庄扮作普通旅客接近温寒,保护她。“你知道吗?我走过去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就这么一眼我就知道他把我当兄弟。”
小庄说得很是激动。
她头枕在自己的右臂上,歪头看着小庄。
小庄停下来,凑近,轻声告诉她:“告诉你,我叫庄衍。”
庄衍?这是真名?
一个人名字的意义有多重要,她在认识程牧云之前并不知道。但是现在现在她很清楚,名字代表了你的过去,你的朋友、生活,还有你曾有过的栖身之地。所有的所有都很很重,就连程牧云也没告诉过她,小庄的真实名字。
温寒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听到时的心慌。
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你不该告诉我,我听到时候吓死了。”
庄衍笑了:“你知道,大和尚定得这个规矩很差劲,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到最后,都没资格知道对方的名字。太没劲了,你记住我叫什么,说不能哪天你在某个地方,能看到我的墓碑。”
突然,身后房间里传来一连串的金属坠地的声音。
很清脆,像是飞出去的,狠狠砸中什么的质感。
两人同时停住,回头。
是手镯,那串廉价的手镯,她下午手绘死脱下来放在枕头下的,那么隐秘的地方,怎么可能被找到,丢出去……她立刻起身,一定发生了什么。
“你要进去?”庄衍拉她的衣袖,“付明说过,不能做大和尚不允许的事。”比如现在,门是关上的。
也就是说,谁都不许进去。
庄衍的俄语不是很好,他刚才对温寒说过,他不是莫斯科人,付明这些年都不在莫斯科,他是越南人,所以,是这些人里唯一不太听得懂俄语的人。
她听到了,周周在叫用俄语叫程牧云的名字,在叫哥哥。
“你不要进来,千万不要进来,听我的,记住了吗?”里边的对话已经涉及到了周周的身份,她不想让庄衍搀和进来。
她潜意识里,想要庄衍成功离开这个庄园。
希望他不是内鬼,希望他平安。
只因为他在脏乱而嘈杂的火车站,对自己说过:别怕,我们都在。
她没顾得上庄衍的回答,冲到门外,轻喘口气,闭上眼睛,给自己勇气。是的,她还是怕这个男人……怕他有时候抛却一切束缚和信仰,彻底变成愤怒的莫斯科男人的模样。
温寒推开门。
在漆黑中,反手关上了门。
整个房间流动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流。
她脑子空白,看着程牧云单膝将周周压在床上,单手捏住周周的脖颈,周周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像是一条被放在砧板上已经失去水的鱼,徒劳地艰难地扭转着身子……
不能呼吸,所有生存的希望和感觉都依附在喉咙上——
温寒甚至能回忆起这种绝望。
刚才那些镯子一定是周周拼死丢出去,求救的信号。
“程牧云……”她走向他。
程牧云的双眼毫无感情地在黑暗中,看过来。
“亲爱的,”他用俄语低声告诉她,像是在某个莫斯科酒吧后巷里被人看到自己正在抢劫一样,用最毫无所谓的态度告诉她,“你知道,我并不喜欢别人旁观我的私事,尤其是家事。”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温寒认真说过俄语了,而现在,这冰冷冷懒洋洋的腔调就是一种警告。当初在地下室,温寒为王文浩求情时,他的表现一样。
程牧云一开口,她就知道他在最黑暗的情绪里。
在警告她,离得越远越好。
从尼泊尔那个神庙开始,火车上,恒河边,他都像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僧人,内敛,谦逊……而现在,是什么把他又推下了地狱。
温寒的手无意识地在身后,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程牧云……你,冷静一下,我怕你会后悔,你看看她是谁。”
他轻而又轻地笑:“你以为我已经失去理智,忘了她是谁吗?”
“不,我的意思是……”
他打断温寒:“这个美丽的女人,我可是从小抱着她长大的。亲爱的,来,我为你正大光明地介绍,这就是我最小的一个妹妹,她叫程伽亦。她对你们说她叫周周,只是为了缅怀她那个可怜的早死的男朋友。”他说得时候,丝毫没有放弃让她去陪葬的动作。
程伽亦无力踢腿,手开始慢慢软下来。
生得希望离她越来越远了。
“程牧云!”温寒迈前两步,“你先放开她,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能亲手杀了他!”
她发誓,就算这个程伽亦真是内鬼。
如果程牧云这次亲自动手,他也一辈子在心里不会放过他自己。那是他的妹妹,和别人不同,不,应该说这里任何一个人,程牧云都不能亲自动手。这个男人,承受得了任何东西,唯独承不起这些。
他是地狱。
但不是对着自己的兄弟。
他明明是心里有个地狱,在十年前就锁住了他自己。
温寒又向前一步,踢到了那串手镯中的一个环,继而碰撞到其它的。
她的心脏,随着这些细微的声音在疯狂跃动着。
……
不知道是她说动了程牧云,还是他没打算真下死手。在他手放松的一秒,程伽亦用最大的力气从他身下逃走,狼狈地摔到地板上。程伽亦拼命喘息,像是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挣脱了,匍匐在地板上,又是哭又是咳嗽,温寒扶起她,被她推开。
程伽亦跌撞地夺门而逃。
程牧云的身影从床上下来,走过来。
温寒怕他追出去,倒退几步靠上门,没有动。
直到他进无可进,近到腿压住她的腿,身体压住她的身体。他低头,眼睛里没有任何的光芒,像个漩涡,随时都能将她吞噬。
她很怕,怕他一开口又是自己最熟悉的,从小听到大的语言。是不是很荒谬,只是语言不同,就能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他最正统的中文是从一个老和尚那里学来的,只有他表露出华裔的一面,才能让人感觉他是个理智在正常线以内的人。
她甚至会有错觉。
他再不出声,就会要让自己代替程伽亦,死在这里——
“她觉得周克在死前背叛了我,”程牧云低下头,用手指拨开她已经被冷汗弄得潮湿的额前碎发,“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恶毒揣测,尤其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温寒目光闪了闪:“你妹妹是在告诉你,他们四个都是无辜的?”
“她求我不要再查下去。她说,一切都应该在周克死亡的那天结束,不该再死人了。”
这句话好耳熟。
付一铭也说过,如果程牧云坚持找内鬼,一定会害死所有人。
温寒摸他的脸,他耳尖滚烫,被火烧一样。她不知道程牧云是不是开始摇摆了,还是根本不信堂妹的话。
这太难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个罗生门。
每个当事人都各执一词,各自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提供口供,编织谎言。最后的真相在哪里?
是周克被害死,这四个人有内鬼。
还是周克就是内鬼,这四个人是被冤枉?
黑暗中,
程牧云压住她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在和她接吻的时候,阖上了眼睛。在抛弃光明的同时,感受温寒的手攀上自己的肩……过去她是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可现在她想看他的眼睛,这是唯一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方式。
窗外有乐声,还有歌舞的声音。
庄园已经开始三天后出家仪式的庆典,贵客们,来自印度各个邦,城市,每个地方与这个主人有过生意往来,生活轨道交集的人都来了。在这个国度,抛弃尘世身份,皈依佛祖,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然而这个房间里,他咬破她的舌尖。
在漆黑的长路中,凭着她舌尖上的血腥的甜味,想找到一些理智。或者是一些坚定,坚定地执行下去。找到那个人,那个背叛者。
温寒觉得有什么堵在喉咙口:“程牧云……”
心,在胸膛里,起搏的如此困难。
越来越难受,到最后,分明能听到自己摔倒在地板上,身体砸到那些廉价手镯的声音。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程牧云,我浑身都不太对劲,好难受。
可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明明这么近。
眼前涌起一层层黑潮,将她彻底淹没。
温寒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后,还是在清醒意识边沿。
视线里,最先看到的是自己脸上的呼吸罩,四肢麻痹,不受控制。
眼皮费力抬起,看得到很多穿着白衣、戴着口罩的医生在床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和那个庄园不一样,庄园里的仆人都受过一些教育,就算说得不标准,但还是对他们这些客人说英语。但现在,身边人说得明显是当地话,这个邦自己的语言。
好吵,她看到付一铭揪着程牧云的衣领,在大吼什么。程伽亦在哭,陈渊在窗口抽烟,少了一个人……庄衍?那个少年在哪里?
声音模糊,听不清。
温寒来不及辨别更多,又丧失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