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璧越心想你逗我呢,这怎么走?

却忽然脚下一空,只见云雾凭空聚拢,他和洛明川竟腾空而起,与来者一齐升至半空中。

他们身后,地脉塌陷的山林飞速缩小,佛殿坍塌的兴善寺也一闪而过。

速度太快,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扑面的白雾让殷璧越看不清身前人的面容。

“前……前辈。”

他坐在云雾上,想开口道谢,然而冷风呼呼的灌进来,吹得他牙齿直打颤。

身前人也意识到不妥,随手拂了下衣袖。

殷璧越发现,他们仍在空中飞掠,只是风声都静下来,冷气也散去,就好像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一天惊奇的事情太多,他以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极大提高。

但是等他看清白衣剑客那张少年面容,‘前辈’两个字瞬间卡在喉咙,怎么都叫不出来。

少年站在云端,居高临下的冲他扬了扬下巴,“老四,见了为师不开心?”

……为师。

……师。

……

殷璧越这次彻底说不出话了。

到底为什么,这个看着跟我差不多大的人,会是我传说中天下第一狂霸拽的……师父?

这种打击堪比拿错剧本的临场穿越。

他怔怔道,“开心,开心。”

不是师父,谁能这样带我装逼带我飞?

再仔细看,还真的和兮华峰上画像七分相似。只是硬生生年轻了二十岁。

剑圣笑起来,凌厉如剑的眉峰舒展开,别有种神采扬飞的好看。

殷璧越回过神来,心中无数个问题接踵而至。

师兄与魔尊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情掌院先生和兴善寺都知道,师父又知道多少?

之前听说师父去了陨星渊,是因为那里出了什么变故么?陨星渊下真的有魔物?

还有他的倚湖剑,明显来历不凡,是师父传剑时出错了?还是大师兄给错了?总不能是它自己变异了吧?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回答这些不解之谜,那这个人一定是剑圣。

但眼下,所有问题远远没有一件事重要——

“师父!洛师兄他刚才受了重伤……”

剑圣像是才看见自家徒弟怀里抱了个人,顶着殷璧越希冀的眼神淡定的俯下身去,随意的扣了下脉门,“唔……死不了。”

反倒是朝殷璧越肩上拍了一掌。

殷璧越只觉师父这一掌下去,精神一震,通身说不出的舒畅,好像大大小小的伤都好利索了。但他仍蹙着眉,忧虑道,“可师兄现在昏迷不醒……”

剑圣拉下一张恨铁不成钢的长辈脸,当然这种表情要是换个白须飘飘老爷爷做,会更有威慑力。

殷璧越立刻转过弯了,师父何等修为?天下第一啊,他都说没事了,自己当然要相信师父。

剑圣摆摆手,

“他什么时候醒,全靠个人缘法,老夫强行出手,人醒了也变白痴……啧,你别抱那么紧。”

一边痛心的想着,老四这么快就死心塌地跟了人家,要死要活的。满门弟子都是老实人,就老五一个聪慧如我,可惜家里还有一堆糟心事。

啧,未来堪忧啊。

乘奔御风,瞬息千里。

从云上俯瞰沧涯的山门,万山金黄与墨绿中见碧瓦飞甍,大有种睥睨天下的豪情。

殷璧越心中感慨万千。自己出山入世尚是春日,如今回来却已深秋。去折花会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一路会发生这么多事,曾经好几次,他甚至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也不见剑圣如何动作,脚下的云雾便轻飘飘的落下来。

沧涯的护山大阵在掌门正阳子和君煜手中,什么动静都第一个知道。

两人现在一个吹着胡子一个抱着剑,站在兮华峰小院,剑圣住处的门前。

君煜端正的行了礼,“师父。”

正阳子则一个健步从殷璧越手里把人接过去,“诶呦我的大徒弟!这是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

剑圣没理他,一推院门,积灰扑簌簌的往下落。不得不抬手施了个避尘诀,转身对自家大弟子道,“咳,有些日子没回来……你也长高了,比为师都高了。”

君煜认真的纠正他,“不是有些日子,是一百零三年七个月十五天。”

殷璧越惊奇的发现,气度潇洒的师父,神情竟然微微有些尴尬。

接着转移话题一般看向洛明川,肃容道,“先去清和殿,商量正事。”

正阳子催动‘沧涯令’,一行人便来到主峰兮乾峰清和殿,将洛明川安置在内殿。

卫惊风拜入沧涯山时,正阳子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只是在他眼里,这个师弟的性情太不让人省心,出门还容易惹事,以身犯险。幸好后来修为高了成圣人了,也没人惹的过他。

此时正阳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大弟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被卫惊风气的呕血的日子,哆嗦着问,“这怎么回事啊?”

剑圣依旧言简意赅气死人,“不知道。”

眼看白胡子老爷爷就要喘不上气了,殷璧越赶忙站出来解释。

从他们入兴善寺说起,除了深渊下佛堂的幻境经历没有说,其余他都讲了。毕竟师父在这里,之前说不知道很可能是懒得说话,他不确定有什么事能瞒过圣人的耳目。

最后他总结道,“师兄是想为我治病,才去兴善寺的,是我不好。对亏师父最后关头出现,救出了我们。”

众人听罢,一时静默。

正阳子瞪他,“关你什么事,是兴善寺那群秃驴脑子坏了。居然还有脸写玉简给我,说他们所有佛殿和房子都塌了,难道还指望我们赔不成?”

殷璧越一惊,兴善寺百万年基业,规模之大,阵法全毁也不至于此。他下意识看向师父。

剑圣平静道,“顺手。”

好像脸上写着‘就是我干的不服憋着’。

大师兄脸色也不好,冷冷道,“什么佛门,假慈悲。”

殷璧越很无奈,为什么没一个人关注百万年前的了观不死,魔尊莫长渊的转世野心,还有师兄很可能入魔了啊!你们不震惊么?!

这难道不该是真正的重!点!么?!!

剑圣似是知道殷璧越在想什么,“他有没有入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不是他。”

正阳子也意识到了危机,“也就是说,他再醒来的时候,也可能是魔尊?”

大殿沉寂一瞬。

末了,剑圣道,“这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正阳子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像是对洛明川及有信心,并极不负责任的道,“那没问题,行了,大家散了吧。”

殷璧越大惊,更惊的是他师父真的应了一声准备走。

这可是件天大的事啊?!你们这样随意真的没问题么?!

魔尊知道这么不重视他都得哭死啊!

大师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二师妹去浮空海看护五师弟,三师弟一直没有回来。”

殷璧越知道自家师姐一定是看到话唠寄回来的告别信,不放心就找去了。至于三师兄,应该……还在躲宋少门主?

这样一想,他突然觉得大师兄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山上,还……略有些可怜。

君煜接着道,“师父的院落没有打扫,不如先去我那儿住。”

剑圣‘唔’了一声,跟他走了。

临走还回头问他,“老四,不回去歇着啊?”

殷璧越摇头,“我陪着洛师兄。”

剑圣没再说什么,拉着一张恨铁不成钢的长辈脸回去了。

正阳子倒是扬眉吐气,脚下生风,神清气爽的走了。

殷璧越给莲纹香炉添了安神的樨冰香。

袅袅青烟飘散出来,空荡荡的内殿,只有光可鉴人的青砖映出他的影子。

天光暗下来,他点了灯,坐在床前,怔怔的看着床上的人。

师兄的恢复能力确实惊人,所有的伤口早已愈合如初,脸色都有了生机。睫羽安静的覆下阴影,面容很柔和,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是师父说什么时候醒,全靠个人缘法。或许就像在禅定境中,师兄很有可能正在与什么东西抗争着。什么时候胜利,什么时候就能醒来。

但剑圣也帮不了他,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他忽然想起,师兄不止一次照顾昏睡的自己。总算轮到自己看着师兄一次,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山间有钟声遥遥传来,依稀还能听到执事堂那边,沧涯山弟子们的交谈笑闹声。

一切都是旧时模样。

今天见到师父很高兴,回沧涯山很高兴,看到大师兄境界突破了,也很高兴。

这些都是在这个世界,对他很重要的人和事。未来有一天但凡需要,他都会为之持剑而战。

但是师兄呢?

殷璧越突然有一点慌。

因为他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习惯依赖师兄了。

他们出叶城的那天晚上,师兄分明说过,‘修行和人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

可他还是想要和师兄一起走啊。

就像这一路上,一起修行,一起练剑,一起去很多地方,互相交付后背,面对强大的敌人和未知的危机。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冰冷的光辉洒落一地。

他走到殿外的高阶上吹风,看着明月照过莽莽青山,纷乱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转头就看到正阳子也站在台阶上,背有些驼,月光下,好像鬓角的皱纹更深了。

殷璧越唤了声掌门,正阳子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

过了很久,正阳子突然开口,略带沙哑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其实我一年前就知道。但我不信。当时想着,退一万步,就算他是,我还能把自己徒弟给扔了不成?”

殷璧越知道他说的是魔尊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这孩子有哪点不好?这命数偏要落在他身上……”

向苍天问道理是很没道理的事。

因为人世间太多苦厄挣扎都可以用‘这就是命’来解释。

正阳子不是不懂,但他现在不是威严的掌门,而是一个或许会失去徒弟的师父。

殷璧越想了想,

“总会有办法的。相信师兄,等他醒来。”

他说的很坚定。就好像在说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师兄一样。

“不错,总会有办法。”

殷璧越闻声抬头,看见剑圣坐在殿宇的飞檐上,袍角翻飞,大师兄抱剑站在他旁边。

他笑起来。

虽然还有很多事不解,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们都相信师兄,一起抗衡天命斗数,面对未知的世界动荡。

向这苍天问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