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就陆续有人从山上下来,衣袍下摆染了寒霜,手里拿着碧绿如玉的荷叶。他的同门见了,便会高声欢呼起来,簇拥着他一起回去。

何嫣芸下来的有些晚,落日余晖中,阮小莲一眼就看到了她。

不是因为她身法轻盈,下山姿势曼妙优美,而是……她的荷叶,实在太大了。

别人的最多大如圆盘,如蒲扇,可是何嫣芸,上半个身子都被巨大的荷叶挡住了。

她从山道出来,一路上引得旁边人纷纷侧目,但因为是个小姑娘,做出这种事,只会让人觉得娇俏可爱。

阮小莲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够做很多份了。”

何嫣芸自豪道,“那是,我挑了一个最大的。”

阮小莲笑起来,“还可以叫上堆烟一起来吃。”

旁边人听的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千叶莲在子夜时分才会开放,根据前人的经验,过早或过晚摘下都会使药性流失。

殷师兄要折花,洛师兄一定会陪他。这是沧涯山弟子们共有的认识。

于是也不在山下等洛明川下山,都带着美好的期望和祝福回去了。

月朗星稀,重明山笼在云雾与浓重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不再有白日山脚下聚着的人海,只剩下一片安静宁和。

夜里的山风冷冽而潮湿,殷璧越看着万千荷叶,层层叠叠,风过时翻卷摇曳,如碧波涌动的大海。想不到这山间真的会有一片湖。

碧绿的叶,幽暗的湖水,银白的月光,与弥漫的云雾,光影交错间,就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大风凛冽,俯仰之间天地辽阔,九天之上的明月都触手可及一般。

站在这里,本应该是高处不胜寒。

但因为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于是寒冷的夜晚也有了温度。

殷璧越一时恍惚。

这种温度,在他以往漫长的反派穿越生涯中,从未有过。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变得熟悉起来。

他轻轻开口,声音飘散在山风里,“洛师兄……”

洛明川没有问他怎么了,而是同样注视着他的眼,应道,“殷师弟。”

他目光专注,眼里似有月华流转。

殷璧越忽然心神一颤。

下意识转头去看湖水与莲叶,就见湖中央升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如跳跃的萤火,星辰的碎屑。不断亮起虽与熄灭,刹那枯荣,美丽而短暂。

洛明川笑起来,“花要开了。”

殷璧越一怔,便被轻轻拉起了手腕,向前飞掠。

他们足踏莲叶而去,山风拂面,袖袍翻飞。

湖中央有一支独生的莲花。

花茎纤长,尚未盛放的花苞细小稚嫩。源源不断的光点从花瓣的缝隙间跳跃升起。

月影西顾,正好直对着这株莲花。

从含苞待放到光华耀目,也仅在一刹那。

光芒从花蕊间流泻而出,将四周湖水映的莹白一片。

玉色的莲花,不过巴掌大小,却重重叠叠,千层万瓣,正是仙工天成的精致与美丽。

“师弟,折下后立即服食,药效最好。”

殷璧越点头,伸手折下花梗,一瞬间光华便敛去了大半。

莲花入口,不待咀嚼便化成水流,清凉却不寒冷,顺着经脉汩汩流过。

同一时刻,洛明川足尖轻点,飞身疾退,然而气息抑制不住的节节攀升!

所过之处,云雾散,莲叶开,湖水激荡,波澜翻腾!

心血誓已解。

他的境界竟然略过了小乘初境,直到中境才堪堪停下。

他担心自己破境的威势波及师弟,才在瞬间疾退。此时遥遥注视着殷璧越,神色紧张。

殷璧越觉得莲花清流滋润过他的四肢百骸,识海都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破障境之后,修行者可以看见身体里的那片海。此时,他的神识漂浮在海上,看着无数细小的支流里汇聚了银色的光芒,向大海中流去。他知道那便是千叶莲化作的细流。

百川归海,大海上泛起银辉,波光粼粼,仿佛有月光洒落。

洛明川见殷璧越闭目,周身便像镀了一层浅淡的光华,与天上明月交辉。

千叶莲起效果了,无异于第二次伐髓,从此师弟的根骨资质将会更上一层。

他微微笑起来,比自己方才破境还觉得畅快。

但是下一刻,他的笑意僵在嘴角。

殷璧越睁开了眼,眼神清冷,瞳孔中似有银辉一闪而逝。

白色道袍在山风中浮动,如他光华潋滟的三千白发。

洛明川霎时如坠冰窟,心底的寒意漫溢而出。

千叶莲,没能治好师弟的白发之症。

殷璧越睁眼看见洛明川升至小乘中境,气息圆融,境界平稳。正想恭喜他,却见他神色恍惚,便开口唤道,“师兄?”

洛明川将人拉回岸边,目光落在他胸前垂落的一缕白发上,沉声道,

“师弟,我们即日启程去兴善寺,兴善寺没有办法,我们就去皆空寺!总归会有办法的!会好的,你相信我!”

殷璧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急忙开口解释,

“师兄,没关系的,我没有丝毫不适。”

洛明川却觉得师弟在宽慰他,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他看着殷璧越的眼,认真道,“会有办法的,跟我走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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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陆。云阳城。

掌院先生站在庭院中,满庭的槐树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看着飞檐上的人影。

如同举目望月,遥远生疏,也如临街寒暄,熟稔至极。

他说,“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杯茶?”

距离很远,他的声音也不大,但是飞檐上的人影一跃而下。

披风鼓荡,如同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鸟,在夜色中划出明亮的弧度,最终轻盈落在院里。

落在他三尺远处。

这个距离恰到好处。

掌院先生知道,卫惊风走出陨星渊,不远万里来到云阳城,自然不是为了喝茶。

他等着对方先开口。

卫惊风看了一眼石案上破碎的阵盘与灰瓦。

他救了掌院先生,也毁了他的法器。

这一眼有很多意思。杀人救人,都在圣人一念之间。

然后他才开口,“老夫说过,这件事情,你不要管。”

他语调沉郁,自称老夫,声音却带着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滞涩。

这两者本应无比违和,却因为他周身的气度,丝毫不显得突兀,让人生不出违抗的念头。

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掌院先生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沉默,不是默认、默许。而是无声的抗议。

卫惊风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更冷,

“别人赞你一句‘算尽天机’,你还当真了。你当自己是谁?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说话很刻薄,听上去很可恨。

百无一用是书生。

掌院先生确实是个书生。但也是天下间站的最高的书生。谁敢说他无用?

这样的嘲讽他已经六百年没有听到过,可面上丝毫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

甚至还有些好笑的想着,看吧,这就是不读书的下场,骂来骂去,也就会这一句话。

于是他真的笑起来,也说了一句话,

“卫惊风,多年不见,你的容貌还是丝毫未变。”

剑圣听罢声色更厉,整个庭院风声更疾,满庭槐树都在微微颤抖,

“红颜枯骨,皮相而已!老夫岂会在意这种事!”

说着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出了廊下的阴影。

月光落在他脸上,清清楚楚照出一张少年面容!

配上他的雪华披风,云纹锦靴,就像一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

掌院退了两步。

于是他们的距离再次回到三尺。

掌院知道他惹对方生气了,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换个话题,

“陨星渊怎么样?”

卫惊风答道,“还在扩大。皆空寺里那位怎么说?”

“和我一样的看法。”

这几句问答看似莫名其妙,他们也说的轻巧,却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命运与未来。

皆空寺那位,自然指的是皆空寺的亚圣无妄。

那位亚圣不问世事千年,但在这件事情上,与掌院先生看法一样。

于是掌院劝道,“你何必如此固执?”

剑圣微微抬眼,目光落在亿万里天外,

“在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什么能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圣人不能,星轨不能,天道也不能!”

这句话很符合卫惊风一贯的行事准则。

掌院先生明白,却依然不能接受,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对的。不止无妄的看法与他一样,如果世间每个普通人都知道,也会与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他反问剑圣,

“即使那个人会给世界带来灭顶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