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府。

南宝衣特意拣了条梨花白的上襦,又在鬓角簪了一朵白色珠花。

她跪坐在席垫上,给阿弱的发髻绑上白布条。

小家伙看着铜镜,有些困扰:“阿娘,院子里的侍女说,正月间应该穿戴喜庆,可您为何要给我绑上白布条呀?”

南宝衣亲了亲他白嫩嫩的脸蛋:“因为有很重要的人离开了阿弱,所以阿弱才要穿着素服,以表哀思。‘凡丧必有服,所以为至痛饰也’,就是这个道理。”

小家伙摸了摸白布条,懵懂地点点头:“阿弱记下了。”

乘马车出长安,沿官道一路行至骊山西绣岭。

萧弈扶着南宝衣下了马车,又把阿弱抱下来。

行至坟冢前,梅花瓣纷纷扬扬,犹如一片香雪海。

南宝衣在墓碑前摆上丰盛的饭菜和美酒,又牵着阿弱,郑重地祭拜萧子重和温知凝。

“南大人!”

不远处突然传来轻呼。

南宝衣回眸望去。

以裴家大郎君为首,那群曾在上元夜醉花阴聚首过的贵族子弟,纷纷乘坐马车赶来。

周家大郎温声道:“拜祭这种事,怎能少了我们?当年,我与子重一起入国子监读书,有过同窗之谊。最后一程,我理应前来相送!”

当今世上,百姓认定人死之后的第七天,是返魂回家的日子。

因此,至亲好友会在这一天送死者最后一程。

宁晚舟的长姐宁渝,眼圈泛红湿润:“知凝妹妹生前,我没能好好照顾她,我对不起温彤姐姐,心中十分愧疚。今日最后一程,我也是一定要来相送的。”

南宝衣看着他们,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泛上柔软的暖意。

梅花瓣纷纷扬扬,温柔地落在酒菜上。

众人立在坟冢前,无言地倾洒杯中酒水,以祭奠故去的好友。

祭拜完,南宝衣望向萧弈。

男人正眺望不远处的烽火台。

她道:“二哥哥,要登上去看看吗?”

“自打回到长安,还不曾欣赏过萧家的江山。”萧弈面色淡然,“突然很想看看,皇兄和子重他们曾经眺望过的山河。”

——但凡萧家忠臣,请随孤出征!

子重穷途末路之际,高呼的话语仍旧回荡在耳畔。

可惜,地方世家诸侯无一人响应。

萧弈想看看烽火台外的山河城镇。

想看看所谓的大雍江山,是否还是他萧家的江山。

裴子期等人也想再登烽火台。

于是一群年轻男女,携手往烽火台上而去。

山路和台阶十分陡峭。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众人才终于登上烽火台。

南宝衣已是汗流浃背。

她抬袖擦了把汗。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早春的清寒。

举目四望,远处的长安古城巍峨磅礴,四通八道的官道往天尽头延伸而去,极尽帝国皇城的繁华。

天尽头山峦起伏河川纵横,交叉处隐隐可见坐落着一座座城镇。

几只白鹤沿着玉带似的河流一路往东翱翔,更有大雁成群结队,北迁故土而来。

天高地远。

一切都是那么辽阔……

南宝珠震撼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锦绣江山!站在这里,仿佛连呼吸都轻松起来,整个人就像是被打开了一样,就连心胸也莫名变得宽大仁慈……”

珠珠形容得很贴切。

南宝衣想着,轻声道:“不知道当年,皇太子和皇嫂嫂他们登上烽火台时,是怎样的心情?”

裴子期等人,闻言怔住。

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卷。

秋色已浓。

当年他们初次登上烽火台,各自累得汗流浃背。

可是在看见瑰丽的黄昏日落时,他们便又兴奋起来,觉得这一趟十分值得。

山河壮阔,他们情不自禁地各抒胸臆,畅谈起志向。

有说香车美人招摇过市的,有说长醉不醒逍遥竹林的,也有立志著书立说名垂千古的,愿投身商海做生意富甲一方的。

他们嘻嘻哈哈,互相打趣。

等到他们都说完了,温彤含笑望向萧宁:“殿下的志向是什么?”

那温润如玉的皇太子,高冠大袖,眉目如画。

他负手站在烽火台上,俯瞰江山:“孤愿君临天下。”

众人愣住。

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刚刚的轻松气氛突然一扫而无。

“君临天下”这种话,非常大逆不道啊!

温彤担忧:“殿下——”

萧宁坚定道:“孤想改变那个暮气沉沉的朝堂,孤想缔造一个属于世家和寒门的共同盛世,孤想让圣人所言的大同,重现人间。诸位可否放弃彼此志向,辅佐在孤左右,成就一代国之重器?”

年轻的皇太子,向他们伸出了邀请的手。

那个黄昏,山河肃穆,过境的长风也染上了少年血气。

众人惊愕无言时,萧子重率先站了出来。

红衣少年玩世不恭,倚靠在城墙边,拍着胸脯笑道:“皇兄,从今往后,我的命就归你了,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你看不惯那朝堂,咱们推翻了就是!我萧子重愿当马前卒,送你直上青云,君临天下!”

一句“直上青云,君临天下”,点燃了年轻人的热血。

那个秋意浓的黄昏,年少的君臣们,在烽火台上达成了死生契阔的约定……

“君临天下。”

萧弈品着这个词,俯瞰着遥远的长安城,眉目沉沉。

裴子期从回忆中苏醒。

他抬头,注视着萧弈的背影。

在锦官城长大的二皇子,玄衣猎猎,身姿高挺。

恍惚中,和皇太子竟有两三分相像……

他突然撩袍跪地,振袖拱手:“裴子期,愿效忠萧氏皇族,为萧家忠臣!”

其他人互相对视,眼底掠过激动。

他们纷纷效仿,跟着跪倒在地。

“周霆声,愿效忠萧氏皇族,为萧家忠臣!”

“……”

梅花瓣如雪霰,吹过遥远的青山绿水。

春日迟迟。

阿弱玩着自己的小手手,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他突然瞅见城墙的砖缝里,生长着一株嫩黄色的迎春花。

他撅着小屁股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鲜嫩的花朵。

他捧着花花,小心翼翼地瞄向裴小娘子。

她待在裴家大郎君的腿边,牵着哥哥的袖角,白嫩小脸十分严肃,正倾听大人们说话。

他走过去,把迎春花簪在裴小娘子的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