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腾飞机械制造厂(1/1)

站在柳家山“向阳县腾飞机械制造厂”亮堂的车间里,柳俊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说亮堂的车间,绝非诳语。这个加工厂——不对,该叫“腾飞机械制造厂”,自家起的名字,不能老忘记——是在柳家山大队饲养室的原址上翻建的,但是占地面积扩大了一倍都不止,大约有五六百个平方。里面不过摆放了寥寥几台旧机床,两边墙壁上窗户大开,焉得不亮堂?

然而,工厂是简陋了点,机床是陈旧了点,却代表着一个全新的起点。因为,这是一个制造机器的工厂,与直接出终端成品的制砖厂有本质的区别。制砖厂发展到三台制砖机的规模,在向阳县建筑市场尚未大规模启动之前,基本已到顶了。如果没有火力发电厂撑着,销售虽然不成什么大问题,回款方面绝对不如现在这么足额及时。但是机械制造厂的产品,理论上可以销售到全球各地,市场几乎是无限的,换句话说,发展的潜力也是无限的。

得知腾飞机械制造厂定于七月一日正式开工,柳晋才决定亲自赶到柳家山来为工厂剪彩。自然,之前是邀请过严玉成的。严玉成微笑着婉拒了。

柳家山是柳晋才的家乡,他严玉成可不想在晋才的父老乡亲面前抢人家的风光。都当到县委书记了,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

严玉成尽管婉拒参加剪彩仪式,言辞之间却是大加赞赏,临了发出这么一句感慨:“晋才啊,你儿子都跑到咱们前面去了,要加油啊!”

听柳晋才大致说了腾飞机械制造厂的情形,睿智无比的严书记立即就猜到这其中必定有柳俊的首尾。尽管和大队签合同时,乙方代表用的是大哥柳兆时的名字,却只能瞒瞒不明内情的人,严玉成和柳俊打了几年交道,焉能全然将他蒙在鼓里?

严玉成的精明在于,知道了也不说。无论如何,除了意识形态上的东西,从哪一个方面看,柳家山大队建起了工厂,都是大大的好事。严玉成是高瞻远瞩的领导者,凡事看大方向,绝不纠缠旁枝末节。

这便是上位者的智慧了。

严玉成之所以有这种感慨,还在于山北区水泥厂的建设和酒厂的困局。山北区水泥厂是作为大坪火力发电厂的配套项目申请立项的,如今才打下去基脚,真要到正式投产那天,说不定火电厂都已经并网发电了。这个工程实在拖沓了些。而酒厂到目前为止,也才刚刚开始厂长的公开选拔活动,离新班子正式上马运转还早着呢。柳家山一个小小大队,却闷声不响地一口气建起了两个工厂,其中一个竟然还是“机械制造厂”,难怪严玉成有些心焦了。

在他心目中,集体经济固然要大大发展,真正能撑起向阳县财政江山的,还得是国营大企业,当然,这个“大企业”的规模是以向阳县的标准来衡量的。

时间不等人啊,他担任向阳县的一把手超过一年了,县里的经济发展很不尽人意,而财政状况更是紧张。这种形势必须尽快转变。

当时柳俊就站在柳晋才旁边,见老爸似乎脸有愧色,便笑着调侃了一句:“严伯伯,别太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甚至隐隐带有一丝指点的味道。

严玉成便板下脸教训道:“臭小子,别得意得太早,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呢。”

柳俊忙道:“自然是你胜我负,你们两位可是我的大靠山。我若赢了,就太没劲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倒不是奉承,而是真心话。

在国内可以预见的将来,权力永远是第一位的,财富只能是第二位。

“小兔崽子,就你能说……晋才,快走吧,别让乡亲们等急了。”

工厂虽然简陋一点,气势不错。大门正上方的铁架上,“向阳县腾飞机械制造厂”十个大字和中间的五角星用红漆刷得耀眼夺目,门口挂的木牌子,白底黑字,也是全新的,油漆光可鉴人。

机械厂的落成典礼,算得柳家山的一大盛事。早在几天前,全大队人便都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着七月一日这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到来。

听说县革委主任要亲自前来剪彩,台山区和红旗公社的领导自然不敢怠慢,必定要附于骥尾。虽说晋才是自家人,如今身份不同,大队更不可简慢了。

七月一日大早,朝阳自东方跃起,整个大队便骚动起来,大人小孩们纷纷早起,匆匆吃过早餐,穿上逢年过节才舍得上身的好衣服,一个个光鲜明亮,喜气洋洋地朝工厂涌来。九点以后,临近的麻塘湾等几个大队,也有不少社员自发地前来看热闹。

瞧着这个情形,五伯十分满意。

打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社员们分了农具,划分了责任田开始包产到户搞“单干”,生产积极性是空前地提高了,许多人家大人小孩全上阵,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劳动激情,在自家的责任田和责任地里,忙得热火朝天,往往是天一亮就到了地里,太阳落山才念念不舍地回家。

我国的农民,对于土地,实在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啊。

然而支书柳晋文有些失落。此前,全大队都听他的指挥,他说出工就出工,说收工就收工。连大队长阮成胜也从无违拗。这一搞起“单干”,大伙儿便都放了羊,柳晋文这个大队支书骤然间变得无所事事了。责任田和责任地是不需他伺候的。柳晋文多年前也是一把伺弄庄稼的好手,但是十几年的大队干部当下来,农活多少有些生疏了。好在柳兆玉十足孝顺,决不能看着父亲当了那么多年干部之后再次摸起锄头。便是他自己,管着制砖厂一大摊子事,也没时间去伺候那几亩地的庄稼。索性请了人来忙农活。

没有人可以指挥,也没有田地需要摆弄,可也不能变成游手好闲的“老混子”(柳晋文语)。因而柳支书全副心思都放到了“腾飞机械制造厂”的建设上面。根据合作协议,柳晋文将担任这个工厂的首任厂长。这可是柳家山历史上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队办企业(制砖厂其实是属于柳俊私人的,不算),无论如何不能搞砸了。

如今工厂落成,即将开工生产,眼看大队的老老少少难得放下手头的农活齐聚一堂,柳晋文又找回了大队支书“叱咤风云”的良好感觉。

基八的,老子如今不单是大队支书,而且正儿八经是厂长了。

柳俊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要发给五伯一本“聘书”,柳晋文一口拒绝。嘿嘿,笑话,柳家山大队的公章就在自家手里攥着,哪有自家给自家发聘书的道理?岂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再说没有那个玩意,甚至于没有那个厂长的头衔,这工厂的事,难道不是自己说了算?

对于五伯的强势和耿直,柳俊打心眼里敬服,自然识趣的闭嘴,再不提这茬。

为了迎接县里和区里的领导们,柳家山小学的全体学生们齐集在通往公路的道路两旁,柳俊的启蒙老师——袁老师正和其他几个老师一道,给学生们“化妆”,所谓化妆,其实就是用红颜色抹红脸蛋。这在全国的农村,大约都是这么个水平。大大小小的学生娃娃,手里拿着花朵,全是山野间采摘来的新鲜野花,散发着醉人的花香。等领导们一到,这些柳俊昔日的同学校友们就要摆动鲜花欢迎了。

有了鲜花和迎接的队伍,锣鼓铙钹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块由大队长阮成胜亲自负责。大革命期间,几乎每个大队都建有自己的文工队和地方戏剧团,水平自然是极其有限的,锣鼓铙钹之类却是预办得甚是齐全。除了演唱样板戏,如今逢年过节也耍狮子舞龙灯,这些法器亦派得上用场。阮成胜摆出了全套“仪仗”,两套锣鼓两架龙灯两头狮子,其中一套是临时从麻塘湾大队借来的,连人带家伙都邀了来。说好了,不但管饭,而且还管每个人两块钱的工钱。

现今的柳家山大队,制砖厂按月有三百元管理费缴纳,金银花也已有了收成,论大队的集体积余,在整个红旗公社都算得是拔尖户。这笔开支还管得起。

柳家山大队从未这般荣耀过,破天荒第一次,一定不能搞砸了丢人!

对于这么隆重的庆祝仪式,柳俊事先并不知情。这纯粹是大队的事情,五伯没有必要和他商量。说到底,柳俊还是柳晋文一个未满十岁的本家侄儿呢,也不指望五伯当真事事与柳俊通气。这也没什么,反正就算知道了,柳俊也绝不会阻拦。根据现阶段的国情来看,这样的形式主义和官样文章还是很有必要的。权当是过节,闹腾一番,乐呵一番,又有何不可?

相对而言,早在前些日子便已于五交化公司门市部不远处开张营业了的“巧巧面包屋”,却是无声无息,只有程新建和方文剔赶来放了两挂鞭炮。原本老林和康小刚也要来的,算是找个机会赔礼道歉。方奎来探口风的时候,被柳俊一口回绝。

什么玩意!

要不是他们亲自上门送来了营业执照,柳衙内才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人群里未曾看见柳兆玉壮实的身影。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他也领受了一个光荣的任务,那就是为县上的领导准备一顿午饭。自然,厨房里的活计用不到柳兆玉一个大老爷们去操持,自有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供他差遣。他要做的就是掌控局面。

“记得,去问一下阮家三阿婆(柳俊的外婆),看你十二叔喜欢吃什么菜!”

柳晋文临出门的时候,特别交代柳兆玉。

一些未曾分配“接待任务”的闲散社员,在工厂里外转悠,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口中啧啧不已,自是人人都称赞晋文支书的魄力和能耐。

一个大队搞起了两家工厂,不要说向阳县,只怕全宝州地区也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腾飞机械制造厂”,光是这个招牌,大约也隐然昭示着柳家山大队的经济即将腾飞起来了!

上午十点左右,两台吉普车出现在柳家山南面的乡村公路上。向阳县党委会成立后,原先的一套班子变成了两套班子,在职副县团级的干部增加了好几人,为了不耽误工作,严玉成一咬牙,增购了两台吉普车。自然,都是二手货,由县上驻军那里半卖半送搞来的。考虑到台山区和红旗公社的领导们都要参加这个剪彩仪式,柳晋才派出了两台吉普车,沿途将这些头头脑脑们都一并拉上了。

学生们挥舞鲜花,整齐划一地喊起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领导们笑容可掬,一路点头而过。柳衙内追随在柳主任身后,居然也享受此等殊荣。

来到工厂前面的空地上,锣鼓铙钹和唢呐整天价响动起来,狮子和龙灯摇头摆尾,好不热闹。

虽说柳晋才是自家兄弟,礼数不可废,柳晋文还是将柳家山大队支部委员会成员一一引介给柳主任和其他领导,大家握手如仪,好一番寒暄。

然后锣鼓声止歇,红旗公社党委书记张木林和台山区一把手分别做了讲话,最后是柳晋才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柳家山大力发展队办集体企业的思路和作法予以充分肯定。柳晋才方当壮盛,精神抖擞,中气充沛,又是教师出身,讲话抑扬顿挫,文采斐然,兼之在自家地头,群众热情如沸,短短十几分钟讲话,居然被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四五次之多。

柳俊站在台下,仰头上望,前世记忆中满头白发、风烛残年的老爸逐渐被主席台上一裘白衣,风神俊朗的老爸所取代,刹那间触动衷肠,泪水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