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内极暗,也极静,风与时间似乎都凝固在了此处,只有那几根细细的线香,缓慢燃出白色的灰烬,一截一截、扑簌掉落。而直到最后一点暗红香头也熄灭,江凌飞方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住处。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灵位,被烛火惶惶照着,如一张张无声叹息的嘴,阴森压抑。
脑中隐隐胀痛,困意全无。江凌飞索性也不睡了,坐回桌边,拿出一把精巧锉刀,又细细打磨起先前在玉丽城中买的玉料来。
季燕然将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老板见到这种阔绰的贵客,自然是心花怒放的,顿顿饭都亲自下厨,恨不能一天翻出十种花样。酸鱼在鲜辣辣的剁椒中一裹,吃一口惊为天人,吃一条怒发冲冠——那叫一个刺激啊,恨不能蓬头散发钻进水缸,再也不出来。而且除了正餐,还有点心,裹上厚厚一层面糊,油炸成金黄酥脆,云倚风好奇地尝了一块:“这是什么呀?还挺香。”
老板笑容满面道:“九尾毒蝎。”
云倚风:“”
云倚风长吁短叹,万万没想到,在离开迷踪岛后,自己竟还能有再吃毒虫的一天。
胖貂蹲在一旁,偷偷摸摸吃了几只,倒是挺高兴。它最近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白日里来老父亲这里混肉吃,晚上就回杀手怀里睡,朝云暮雪,快活似神貂。
季燕然刚刚招来了西南驻军统领,两人正在议事,云倚风闲得无聊,索性抱着貂出门去溜达。此时正是夕阳沉坠,城里热闹得很,处处都飘着饭菜香辛辣饭菜香,呛得一人一貂不住打喷嚏,逗得旁边一群小姑娘直乐,有胆子大的,便上前用小指头来摸雪貂,又将手里的点心掰碎了喂它。
那是北方才有的玉蓉糕,清甜爽口,云倚风一边暗叹自己伙食不如貂,一边问:“这是在哪买的?”
小姑娘们纷纷指给他看,就在前面呀,拐弯就是,芙蓉粥店,很好找的。
芙蓉粥店,听这名字,就更像是大梁的商人了。店招上画着一朵粗糙的芙蓉花,店面也又小又破,生意倒是很好,一对年轻夫妇忙着招呼客人,一个中年婶婶正坐在院中洗菜,背着一个背篓,里头睡着个迷迷糊糊的小娃娃。
云倚风惊喜:“玉婶?”
中年婶婶闻言抬头,见到是他,也意外得很,赶忙擦干手笑着迎上前:“云门主怎么来了西南,王爷呢?”
“王爷在府衙中,我一个人闲逛。”有了当初在缥缈峰的情分,此番也算“他乡遇故知”,云倚风帮她将那小婴儿抱起来,粉雕玉琢可爱极了。玉婶一边替他泡茶,一边道:“芙儿一年多前嫁来了玉丽城,我放心不下,便跟过来看看,临走前老太妃还赐了不少赏呢。”
“看这小店生意红火,一大半都是婶婶的功劳吧。”云倚风笑着说,“我可是闻着香过来的。”
“等着。”玉婶手脚麻利,先给他盛了一碗肉粥,“吃两口垫垫,饭菜这就好。”
她去了厨房忙活,云倚风左手抱着貂,右手抱着婴儿,又颠又抖,一派大好慈父形象。倒是将小娃娃的爹看笑了,赶忙上前接过孩子,道:“这外头热,公子还是去树下坐着吧。”
他说话的口音很重,像是玉丽城还要再偏南一些,手臂上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看不清楚的图案,像是某种部落图腾。自称名叫雷三,平日里跟着城中大户走南闯北贩卖玉货,闲了就帮媳妇顾着这家小粥店,今年新添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十分有滋味。
云倚风不无羡慕:“挺好。”这种寻常日子,我也很想过。
“我先前就听岳母说起过,她在王城里有位贵人朋友,是王爷,阔气极了。”雷三又切了一盘瓜果过来,“看风华气度,应当就是公子你吧?”
云倚风笑道:“我不是王爷,不过玉婶确实认识王爷,还同老太妃是好朋友,你以后可不准欺负芙儿。”
“那我哪敢啊。”雷三蹲在地上吃瓜,见媳妇不在后院,便压低声音道,“你们中原的丫头,都泼辣着呢,连本地的巫师都敢骂,可把我给吓坏了。”
云倚风:“巫师?”
雷三声音更低了:“邪门得很,旁人避之不及的瘴气林子,他倒三不五时就要进去吸一吸,出来也不见病灾,反而还能带出不少珍宝玉器,说是山神赏赐的,红红蓝蓝的宝石挂满一脖子。”
旁人看得眼馋,也想进去寻宝,结果进去十个失踪十个,估计连骨头渣滓都被巨蟒吞干净了。
云倚风心下一动:“哪片瘴气林子?”
“还能是哪片,过了茈河那片。”雷三道,“不仅有毒虫猛兽,据说还闹鬼闹僵尸。”
过了茈河那片瘴气林子,便是野马部族的老巢。云倚风自然不相信什么山神赏赐红蓝宝石,但有一人能自由进出密林却不死,还能顺道缠一身宝贝回来,怎么想,怎么值得好好查一查。
两人正说着,玉婶的饭菜也煮好了。她在缥缈峰时就对云倚风多有照顾,自然了解他的口味,换到这小小玉丽城,虽说没有名贵食材了,却仍煮出了一桌北方好滋味,笑呵呵替他添汤加菜,又说明日再去买鸡买鱼添好菜,将王爷也请过来一起吃饭吧。
“婶婶不必麻烦了,让我混几顿家常饭便好,饭菜钱也务必得收下。”云倚风擦擦嘴,“我还有件事,想请雷兄帮忙。”
雷三正忙着扒菜呢,还是被媳妇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雷兄”就是自己,赶忙放下碗筷。芙儿在旁哭笑不得,道:“云门主勿怪,这里都是粗人,我相公他平时被人叫三哥雷三的,已经习惯了,你这么文绉绉唤他一声‘雷兄’,反倒不知道在叫谁。”
雷三挠挠头,憨厚道:“公子有什么忙,只管说。”
云倚风挺喜欢这对质朴夫妇,他道:“我想问问城中那巫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芙儿一听便拉下脸,玉婶也吃惊道:“云门主,你问那神汉做什么?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芙儿道,“就是个老色鬼,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盯着邻居家的姐姐不放,被我骂了好几声才走,呸。”
“就因为不是好人,所以才更要问。”云倚风道,“若当真作奸犯科危害乡里,那正好王爷在,说不定就能顺道办了呢,嗯?”
玉婶眼前一亮:“那敢情好啊!”
巫师名叫长右,生得脊背佝偻,面容黑瘦,无论春夏秋冬都裹着黑色宽衣,至少外貌看起来的确相当“巫”。年龄嘛,有人说他三十,也有人说他三百,更有传闻说他已满四万八千三百岁,与日月同寿。
云倚风惊道:“还要不要脸了。”
“我不信,我娘也不信。”芙儿指着雷三,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这不争气的,还有满城的人,都害怕那老骗子,看着就窝囊。”
雷三埋头苦吃,只当没听到。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大兄弟别吃了,该撑坏了,说说看,为何你们都那般怕他?
“他会制蛊,还会咒人,这么多年里,所有与他有过仇怨的,都被咒死了。”雷三叹气,“我有个兄弟,因为对着他家门口撒了泡尿,就不中用了,到现在都没娶上媳妇,还有瞎眼的、瘸腿的,这谁不怕啊。”
云倚风听得皱眉,这哪里是巫师,分明就是个一等一的恶霸地头蛇,官府不管吗?
“管啊,怎么不管。”雷三道,“县老爷是从大梁西北调来的,刚上任时烧三把火,要将他捉拿下狱,结果老娘第二天就一命呜呼,独子也生了怪病,至今全靠着巫师的草药治病,也就不敢再多事了。”
官府都如此,底下的百姓还能说什么?也难怪那位黑袍子的长右巫师,如今都快变成了横着走的螃蟹。
芙儿强调:“云门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云倚风点头:“我先回去告诉王爷,看他有何打算。”
临走时,玉婶又替他准备了满满一罐鸡汤与卤肉,说是带回去当宵夜。听说暮成雪也在,又赶忙弄了些素馅点心,雷三实在抱不下,最后索性挑了个扁担,将这满满热乎乎的饭菜送往了客栈中。
季燕然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去打劫酒楼了?”
“你猜我遇到了谁?”云倚风趴在他背上,“玉婶。”
季燕然意外:“她?”
“她的小女儿嫁来了玉丽城。”云倚风洗干净手,替他盛饭盛汤,“对了,你今日与地方官员商谈,可曾听他说,这城里有个巫师恶霸?”
季燕然皱眉:“巫师恶霸?”
“叫长右,吃完饭后,王爷随我一道去看看吧。”云倚风道,“一来为民除害,二来他曾多次出入瘴气密林,就是野马部族的老巢。旁人一入必死,他却回回安然无恙,还能顺道捞一笔珠宝,实在奇怪,我怀疑是同里面的人有某种交易。”
季燕然点头,又笑道:“我同各路官员谈了一天,只将自己谈得头昏脑涨,却没找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倒是云儿,抱着貂游手好闲出去混一顿饭,便混出了一个邪门巫师,实在厉害。”
“过奖过奖。”云倚风虚伪自谦两句,喂他吃桂花圆子,顺便自己也喝了一口汤,“甜吗?”
季燕然道:“你甜。”
愁云惨淡这一路,难得调一回情,云倚风见他心情像是不错,便主动凑过去,耍赖:“那再尝尝。”
前来找貂的杀手在门口一顿脚步,转身,面无表情,走了。
貂:“”
我还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