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主亲手炖的大补汤是不能喝的,好不好喝是一回事,主要在于喝完之后,怕是要被七弟满雁城追着打,不划算。平乐王满心惆怅,被迫答应对方的无理要求,继续守着炉子伤春悲秋,顺便思念江凌飞,也不知那家大业大的江湖第一山庄,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丹枫城中,一场细雪夹细雨,飘得四野皆是冰冷寒意。虽说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却也没几分过年的喜庆热闹,百姓都在嘀咕,城南的江家山庄啊,最近不太平,掌门人江南斗因病卧床,各方堂主蠢蠢欲动,像是要出大乱子。

一名少年正撑着白梅伞,独自走在雪雨中,他穿一身月牙白的素锦衣袍,面容清俊秀美。行至一处别院时,守卫纷纷躬身行礼:“九少爷。”

江凌晨把伞递给下人,又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面前屏风徐徐打开,显露出一条漆黑秘道。

江凌飞正在暗室中运功调息,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江凌晨推开门:“三哥,该吃饭了。”

“你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江凌飞与他对视,手脚处隐约露出银色镣铐反光。他前几日自昏迷中醒转,睁眼就发现自己被锁到了家中地牢里,浑身虚软无力,提一口气便是锥心剧痛。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大哥、不是四弟,也不是任何一个他先前以为心怀叵测的人,居然是今年刚满十五岁的九弟,江凌晨。

记忆中,在自己离家时,对方还只是个啃着糖葫芦的小屁孩,又矮又沉默寡言,没成任何气候。谁曾想还没过几年呢,对方不仅猛蹿了一截身高,还捎带着蹿出了一肚子阴谋诡计。

江凌飞头疼:“你不会也想当掌门吧?”

“我不光要做江家掌门。”江凌晨把一勺饭粗暴塞进他嘴里,“还要做武林盟主。”

江凌飞:“”

毛长全了吗?

然而不管毛全没全,自己目前被他困住是不争的事实。江凌飞只好强压下心头焦躁,尽量摆出“你兄长我和蔼宽宏宰相肚里能撑船完全不计较”的慈祥姿态,道:“说说看,你凭一己之力,如何一统武林?怕是连几位叔父都斗不过。”

江凌晨继续喂他吃饭,漫不经心道:“我是斗不过,但萧王未必斗不过。”

“咳!”江凌飞被汤呛到,警觉,“你想做什么?”

“三哥替萧王府尽忠,萧王殿下也该为江家做些事情。”江凌晨放下勺子,“单凭武林之力,已经压不住你我上头那一群老狐狸了,唯有借用朝廷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心生忌惮,懂吗?”

江凌飞险些一句脏话脱口而出,他厉声道:“你以为以我做人质,王爷就会出面帮你?”

“谁说我要以三哥去威胁萧王了?”江凌晨看着手中私印,“我是想请三哥写一封信,去向王爷借点兵。自然了,估摸你是不愿意的,那倒无妨,反正现在印章也有了,而我与你的字迹一模一样。”

“江凌晨!”江凌飞咬牙,“只凭一封书信,王爷不会帮你的!”

“那还真不一定。”江凌晨凑近他耳边,微微一笑,“只凭一封书信,想借数十万大军自然不行,但只借用一些朝廷关系,换个家族安稳,还是绰绰有余的。三哥在萧王心中的地位,可比你自己想的要重要许多。”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了暗室,只留下江凌飞一人,被气了个头昏眼花。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一家人!

数百里外的雁城,鹅毛大雪正飘得浩荡壮阔。

午后,李珺吊着一条胳膊,站在窗前气势如虹道:“燕山雪花大如席!”半天之后想不起来下一句,便又重复一遍,“大如席!”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都被逗笑了,想着这平乐王也挺好玩,胳膊都在雪中跌断了,还有心思站在这里吟诗,便劝着他回屋休息,又说云门主刚刚派人送来了炖汤,是顶滋补的乌鸡。

当然了,不是亲手炖的,一来不会,二来萧王殿下不允许,三来更没空。云倚风这几日一直陪着谭思明,往返客栈与将军府,替阿碧看诊。几副汤药下去,先前一脸病容的侍妾,当真面色红润了起来,如五月的鲜花般,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耶尔腾自是大喜,灵星儿心里也高兴,她坐在床帐里,对阿碧道:“等到春天,姐姐就能出去散心了,现在外头还太冷。”

“我最近经常做梦,会梦到春天。”阿碧道,“还会梦到许多别的事情。”

灵星儿心头一动:“是什么?”

阿碧想了想,这回不再是混乱的片段,她笃定地说:“是一大片开满黄花的草原,还有许多男女老幼,他们穿着五彩的袍子,手中拿着白色的三弦琴。”

“那圣姑呢?”灵星儿继续问,“想起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阿碧皱起眉头,又不说话了,像是搜寻不到这个人。

侍女在旁看得心惊,生怕她再度惊惧尖叫,便委婉出言提醒。灵星儿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紧迫,也赶忙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只在回去后告诉云倚风,某个有着白琴五彩袍的部族,或许就是阿碧的故乡。

梅竹松在旁道:“若说起这个,我倒有些印象。”

据传那是一个终日以歌声为伴的部落,他们驱赶着牛羊,住在一片世外桃源中。远离战火与纷争,衣食无缺,勤于思考,拥有其余牧民所没有的处事智慧。

至于这群人具体居于何处,就说不清了。

“写一封书信,把这些事告诉乌恩与格根吧,或许能帮到他们。”云倚风吩咐。

灵星儿答应一声,跑下去写信,打算过几天阿碧的状态更好些了,再继续问她。厅里重新变得安静,梅竹松看着云倚风服完药,委婉问:“当真不要告诉王爷?你身上这毒,怕是再拖不得了。”

“告诉王爷,也变不出血灵芝,只会乱他心神。”云倚风放下空碗,“谭太医说再有月余,阿碧便能康复了,可耶尔腾现如今不仅养着周九霄与杨博庆,还要护着这二人,摆明了没把大梁放在眼中,王爷虽为我忍了这一时之气,可我也不愿他再受胁迫,答应所谓第三个条件了。”

梅竹松劝慰:“耶尔腾并未说第三个条件究竟是什么,或许还有得商量。”

“他想要的,无非是土地与人民。”云倚风道,“前辈应当比我清楚此人的野心。”

梅竹松还想再说些什么,季燕然已经进了门,便收拾好药盒先告辞了。云倚风替他解下披风,用双手捂住那冰凉的脸颊:“怎么回来这么早?”

“军中无事,回来陪陪你。”季燕然关切,“昨晚一直在咳嗽,好些了吗?”

“火盆烧得屋内干燥,嗓子痒。”云倚风道,“多喝些水便会没事。”

季燕然抱着他,感慨:“不好养啊。”火盆大一些要咳嗽,少一些又手脚冰凉,身子既畏寒更怕热,还不肯好好穿衣裳。活活将大手大脚的萧王殿下,逼成了半个老吴——每天不仅要关心军中事务,回家还要继续操劳他的穿衣与三餐,更过分一些时,吃药都要连哄带骗。

但怎么说呢,乐在其中。

云倚风淡定道:“若王爷不想养了,我便趁着还有一把青春年华,赶紧另寻一户人家。”

“那不行。”季燕然抱着他坐在桌边,“青春年华是我的,将来七老八十了,满头白发也是我的。”

只这一句,却戳得云倚风心口一酸,将脸埋在他肩头缓了半天,方才问:“江大哥那头怎么样了?清月倒是一直在送书信,但他不好离江家太近,只能说城中风平浪静,江湖也风平浪静。”

“暂时没有消息,不然你再写一封书信往丹枫城。”季燕然道,“不过依我看,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凌飞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萧王府的外人,他要是觉得棘手,怕一早就写信来求援了,我若不肯帮忙,还要撒泼打滚闹上一番,哪里会如此消停。”

云倚风道:“江湖中盛传一则消息,连平乐王也听过,都称江大哥堪任盟主之位,倒被王爷说得像乡野泼皮一般。”

“就他那吊儿郎当的性格,连江家都不愿接管,更别提整个武林。”季燕然拍拍他,“罢,不说这些了,昨夜一直咳得没睡好,我再陪你歇会儿。”

云倚风原打算说,自己早上已经补过一觉,此时浑身正酥软乏力,急需出去走走。但正想着呢,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便将其余的话都咽了回去。

光天化日,化日光天。

季燕然哭笑不得,握住那双不断捣乱的手:“好好睡!”

“王爷。”云倚风趴在他胸口,意味深长,“莫负好春光啊。”

季燕然扯过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将来还有大把春光,现在不许再闹了。”

频频被戳中心窝子,云倚风有些酸涩地想着,怕是没有大把了。

季燕然皱眉:“别胡思乱想!”

云倚风抽出胳膊,环过他的脖颈,缠绵地亲了上去。

于是单臂夹着棋盘,跑来想与云倚风下棋的平乐王,就被仆役残忍无情地告知,王爷与云门主正在睡,晚饭之前怕是不会起来的,您还是请回吧。

李珺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还不分白天晚上了!天还明晃晃亮着呢,就开始睡。

长此以往,怕是不行啊!

吊着胳膊,夹着棋盘,平乐王连连长叹,步履蹒跚。

再度思念江三少。

几日后,云倚风又往丹枫城送了一封书信,询问江家近况。

再过几日,谭思明禀道:“那位阿碧姑娘的蝴蝶癔,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往后也不必再服药,只需吃些滋补汤品,好生休养便是。”

“此番辛苦谭太医了。”季燕然感激道,“先在将军府休息几日吧,待天气暖和些了,我便差人送您回王城。”

“是。”谭思明点头,又提醒,“不过王爷,那位阿碧姑娘有些古怪,也不像是寻常的失忆,在看诊时,她经常会自言自语,神情看着痛苦极了。”

季燕然问:“能治吗?”

“没法治。”谭思明为难,“我试过脉象,却查不出是什么病,这方面也确实非我所长,王爷怕是要另寻高明。”

经他这么一说,灵星儿也道阿碧最近越来越异常,那日分明就说想起了一个花黄彩衣白裙的部族,可几天后自己再去时,她却又一口否认,只温柔地笑,笑得可渗人了。

李珺听得脊背凉:“你看吧,美人近妖,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可得离远一些。”

“阿碧已经够可怜了,我若再离远些,她可就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灵星儿叉腰娇声,“况且在我们风雨门,从来就没有见死不救!”

季燕然问身边人:“风雨门这般侠义磊落?”

“侠义磊落的是清月。”云倚风赶紧否认,“至于我,向来只教他们做完事情赶紧跑,千万莫被人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