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泓气笑了,“你为了报复我,故意跟宇文洛有染,暗结珠胎,想假充我的儿子?!”
闻樱与他对视片刻,轻地一声嗤笑。
“你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压抑心口勃发的怒火,察觉到她话语中的深意,“难道不是?”
“我确实为了报复你,和宇文洛有了来往,我甚至喜欢上了他……”她别过了眼睛,唇角翘起似悲似喜的笑,“陛下应当不知,女子被夫君厌弃,这一生便毁了,如果不是要和你争这一口气,不是为了报复这无妄之灾,我也许已经自尽而亡。但我偏偏遇见了这样一个人,他会用温言软语安慰你,会逗你开心,甚至派人保护你。陛下对我弃如敝履,他待我却如珠如宝,哪怕明知道他接近我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我无法阻止自己陷落在这场美梦之中。”
一向语带尖刺的女人,眼中已含了泪珠。
他不觉心中一刺,但黑眸仍然深沉地望着她,“即便如此,你这也是混淆血脉,其罪当诛,我只让你落了胎,已经算是保全你的举动了。”
“保全我?”
闻樱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噙着泪笑得前合后仰,凄然美艳,“陛下要保全的是正妃娘娘,与我何干!”
“吴玉贞?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要感谢陛下了。若不是您告诉我,我到死也不知道,原来正妃娘娘早就知道我和宇文洛暗中来往,不仅为我们创造了许多便利,甚至为了抓到我的把柄,特意在我的手炉中放了情香……”
情香会促使男女失去理智,产生强烈的交\媾冲动,这是勾栏院中才使用的药物,宫中严禁,吴玉贞身为世家女竟然会有,且不止有,还用在了他的侧妃身上,用来促成她和另一个男人结合!
宇文泓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恶心。
她咄咄逼人盯视着他,愉悦而轻嘲地笑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从来没有碰过我,我却怀了孕,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真正混淆血脉的,却是你细心呵护的好妻子!”
他扶着桌子,手背青筋贲起,闭了闭眼问:“你说这是我告诉你的……”
“嗯……那天你来冷宫,和我说了许多话,我起初没想理你,你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你说你也是事后才知,但为了不让正妃背负骂名,便都推到了我身上,横竖我立身不正,确与宇文洛暗中勾结。”她短促低笑了一声,不知在笑他还是自己。
【让我不明白的是,末了,他又喃喃着说‘这一世我从未宠幸过你,她尚且做出这样的举动,上一世又当如何?’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就在她心里出现这句话的一瞬间,同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闪过。
宇文泓蓦地记起吴玉贞死的那天,婢女劝阻她,她道:“是我太愚蠢,我的目光只在后宅,没想到毁了殿下的大局,终害了我自己。”
他当时以为她是自责没能帮到他,心里甚是感动。
然而如今再想,她用了一个“毁”字,却不仅仅是简单的自责。或许,这话所指的是她只顾后宅争斗,纵容闻樱与宇文洛的往来,甚至有意促成,才会任由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传递信息,最终成为毁灭他的一环。
想到这,他看闻樱的眼神不由复杂起来。
闻樱却似从梦魇中挣脱,神色清明了许多,目光看向他时亦不再有仇恨。
“算了,我对你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呢。毕竟你不是他,我不该把对他的恨意加诸在你身上。”她抹掉眼泪,轻然一笑,“你比他可好多了。”
宇文泓蓦然怔住,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看来,这是重新生活的一世,所有人与上辈子的轨迹都一样,该背叛他的仍然会背叛他,会为他而死的也仍旧如此,因此他才会将死前的愤怒报复到这些人身上。可是她却说,他和另一个宇文泓不一样。
那么她呢?
她和上一世的闻樱显然不相同,芝芝和她们……也不同。
*
宇文泓这两日一直回想与闻樱的对话,夜难安寝,想再寻她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在这时,突发区域*件,多山地区发生融雪山洪,圣上准备让他历练,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他来解决,他一时顾不上去找闻樱,将精力都投注在朝政上。
下朝后,他将相关几位大臣请到了东宫。按照宇文洛的职位本没有这个资格,但他有另一重皇子的身份,明面上仍然属于太子一派,因此也在其中。
其实宇文泓在上一世就经历过此次事件,当时宇文沨风光更盛,这事是交由宇文沨办理的,办得倒也漂亮。然而他当时委命的钦差大臣是他那一派的人,宇文泓自是不准备用他的人来办事。
他扫视众人一眼,问道:“众位大人有何见解,不妨畅所欲言。”
这一类洪灾是季节性突发事件,往年都有惯例,众臣所说却也没有不同,多是令朝中派一钦差大臣前往受灾地区,联合当地官员治灾,再请军队从旁协助等等。
但就在这些声音里,宇文泓用读心术听到了一番独特的内心独白。
在别人高谈阔论之时,他已在心中打起腹稿,细数当地往年出现的情况,应当如何治理,从哪几个方面着手,以及当地的官员脾气性情。既能做实事,又懂得当官之道,宇文泓听了当即大喜。
然而等他找到“说话”之人时,却忽而一愣。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宇文沨当时所任命的钦差大臣,户部左侍郎。
与此同时,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宇文洛的内心也因为认真思索而松懈,让他听得明明白白。
【户部左侍郎虽属二哥一派,但是为人勤恳实干,据平日所察,他与二哥只是沾了姻亲关系,从不参与朝堂斗争,此人可用。】
宇文泓眉心微沉,突然发问:“不知六弟有何见解?”
宇文洛没想到会被点名,倒也怔了一怔,随后很快将看法说出,他没有推举户部左侍郎,却看破了上位者的犹豫,道是:“殿下假若担心钦差大臣玩忽职守,不若再命一人为督察,跟随其左右。”
身为领导者必要目光如炬,知人善任,且要擅长制衡之道,宇文洛无一从缺。
宇文泓凝视他片刻,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
治灾终究不是难题,但从中他却发现了很多属于自己的问题。他自小被立为太子,所学治国之道早已让他思维僵固,再加上宇文沨与他年岁相当,母亲又是宠妃,当年他的父皇险些废后另立。皇后便在他小时候时常表现出忧虑,担心他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因此斗之一字,已经彻底根植于他的脑海中,拔除不去。
他一直以为,上一世是因自己信任宇文洛,将军权交于他手,才最终导致自己的覆灭,因此这一世仍然在斗,只是做的更加隐秘罢了。
而现在,他突然觉得不确定,他自己的能力,是否足以胜任君主之职?
就在他产生深深疑虑的时候,他发觉了坐在廊下的闻樱。
从这个闻樱来之后,他就与她分房而睡,因此一连几日不见倒是常态。今日碰见了,他倒想起两人十几日前的对话。
闻樱坐在廊下晒太阳,今天的日光格外缱绻,她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在手搭的凉棚下望向天际。
“在看什么?”宇文泓走近了问。
“看天。”她维持着姿势,也没给他请安,只是在他不解的表情中道,“无论是冷宫还是后宅,日子都十分烦闷,除了斗争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就只有天空会给你带来变化和惊喜了。”
空中唯有白云游荡,如此安静无趣的画面,却被她称作变化和惊喜。
宇文泓同她一起看了看,视线便重新落到了她身上。他突然问:“你上次说,我与他不一样。他……是什么样?”
她放下手拍了拍裙角,边想边道:“……真要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他像一个魔鬼,从地狱里爬出来,仇恨世间的一切。所有人在他心里都有目的,有所图,哪怕是吴玉贞,他也没有完全的信任她,否则不会派人调查她。哪怕没有众叛亲离,他最后也是孤家寡人,因为没等到别人背叛,他就已经将人杀光了。”说到这,她觉得好笑似的笑起来。
宇文泓沉默片刻,又问:“他最终当了皇帝,那么他治理的国家如何……”
“你以为他最后为什么来冷宫找我?”她轻觑他一眼,眉目冷冽,笑里却不怀好意,“偌大一个王朝,险些毁在他手里。他登基没几年,因为他一手制衡之术,反使得党派林立,斗争不绝,朝堂乌烟瘴气。而他对任何人事物的控制欲都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却不能放心将军权交给一个人,在对异族的战争中,他派出数位督军不够,还要妄自下令,使大将军受到掣肘,平城告急,后方却因督军扯皮,皇命未下,援军救之不急,三十万将士困死城中……”
“三十万。”她轻声重复,又看了看他,道,“他当时的表情,与你现在倒有些相像,只是比你更加颓然,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或许是他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三十万条人命鲜血淋漓背负在他身上,他彻夜难眠。即便如此,他身边都没有可以替他分忧纾解之人,以至于只能找我,一个从潜龙时期就看着他走过来,而他又狠得下杀手的人来告罪。”
宇文泓早已被她道出的事情所震,脑海中战争的画面更是让他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过了许久,他方低声道:“告罪……这个词,却也贴切。”
他见她笑而不语,张口还欲说什么,却发现那一世的结局残酷远胜他所经历的第一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到了最后,他只能问她道:“害了三十万将士的人是他,他却为了纾解胸中郁气杀了你,你恨他吗?”
“我时常想,我大抵是上辈子欠了他,这一生才有这样的境遇。”
她笑了笑头,却使他心头一凛。
她并不答恨与不恨,只是拍了拍裙角,就像拂去了上面沾惹的尘灰,和那一段如同尘灰一样的记忆,站起了身。
*
在廊下的聊天结束后,闻樱觉得想要传达的信息都已经传递完毕,剩下的只看宇文泓自己能想到什么程度。
原本她应该要恢复成芝芝的性格,但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难以脱离现在的角色,因为回忆的沉重给她带来了负担,让她难以回到无忧无虑的状态。
第二世的闻樱,甚至比第一世的闻樱让她觉得更加沉痛。
其实第一世原主的结局也并不好,她无法应付后宅之争,在宇文洛的花言巧语之下为他做事,又被正妃趁机陷害,怀上了宇文洛的孩子。而宇文洛最终也没有兑现承诺,护她一世平安。她如同一株要精心呵护的花,在后宫的斗争中迅速颓败,死在如同冷宫一样的宫殿里。
而第二世,她什么都没有做,她的存在就是一个负担,被人充分利用,却又被急于甩开。她比第一世的闻樱更聪明,她明知道宇文洛并非出自真心,却贪恋他的一点温柔,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扑了上去。到死,除了这一条不归路,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连续尝试了几天都没有办法调整好状态,闻樱不得不去外面走一走,消散郁积的情绪。
就在鲤鱼池边喂鱼时,她碰上了宇文沨。
宇文沨很是犹豫了一下,才上来打招呼:“……又遇见皇嫂了,好巧。”
闻樱瞄他一眼,“你放心,我知道你还没死。”
宇文沨:“……皇嫂明鉴。”
“不过迟早也是要死的。”她倚着栏杆,目光沉静地看水里的游鱼,“只希望这一世,你不会再受凌迟之苦,至少死得轻松一点。”
宇文沨闭了闭眼。
皇嫂你就直说吧,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