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时没有发达的公共照明系统,时人很少赶夜路。每年因为走夜路,栽进沟渠湖泊甚至山崖而死的平民甚众。因此,虽然少商完全不明白什么‘宣帝太子故事’,但是看凌不疑要连夜赶回都城的架势,也能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估计又是针对老好人太子的。

本来她想在途中询问凌不疑,谁知三皇子和四皇子也挤进了凌不疑的马车,为怕显得自己没学问(虽然是事实),她就没多问,只在心中大骂三皇子抢马车人设八百年不变!

在宽敞的马车中坐定后,三皇子照旧一副棺材板面孔,自顾自的闭目养神,还是四皇子看出少商心中疑惑,直爽道:“子晟这辆车比寻常马车坚固厚重,便是急行军也不会散架。寻常马车要走三个时辰的路,这辆两个时辰留能赶到了。班小侯惊魂未定,索性让另兄照看着慢慢走就是了。”

少商哦了一声,大着胆子道:“两位殿下何必这么着急回都城?我看夫子体弱,还不适宜急行赶路呢。”被针对的又不是你们俩!

三皇子倏的睁开眼睛,目光如电般射来,少商无缘由的瑟缩了下。凌不疑看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连耳朵都抖了两下,不免觉得好笑,伸手拍拍她以示安慰。

少商干笑道:“妾的意思是,都城里有陛下呢,什么事摆不平,三殿下与凌大人都不用这么着急啊。”

三皇子冷笑道:“今日孤教你一句,你虽出身寻常,但到底身处宫闱皇室之中,不要只顾着和子晟打情骂俏,该留的耳目要留,该知道的事也该第一时刻就知道。就你这样的,宫里还人人夸你聪敏伶俐,也是皇后娘娘仁慈宽厚,不然落在真正有心机手段的女子堆里,孤看你能活几天?!”

少商只问了一句,就被劈头盖脸的数落了半天,然后具体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凌不疑不满的看了三皇子一眼,转头柔声道:“你不知道,昨日严神仙忽至,陛下又惊又喜,便领着他去了涂高山温泉宫叙旧。陛下轻车简行,所以这事并未惊动外臣,只有太子与尚书台的几位大人知道。”

少商似乎想到了什么:“而那飞书是今日发生的事?”

凌不疑点头。

少商苦笑:“那么现在朝臣肯定都知道陛下不在都城了。”

凌不疑叹息着拍拍她的头顶。

少商心中忧虑:“娘娘又该心烦了,好容易这几日才舒坦些的。”顿了顿,她又偷偷看了三皇子一眼,小小声道,“我告假三四日了,自然不知道宫里的事”

三皇子冷声道:“孤也在宫外建府,怎么都知道!”

凌不疑针锋相对:“她年幼天真,自然不如殿下耳聪目明。”

少商彻底认怂,拉着凌不疑的手闭嘴惊艳。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怵三皇子,尤其他训起自己时的神气,简直和皇老伯一模一样。

四皇子从适才三皇子数落少商起就偷偷闷笑,此时却又暗暗叹息。

他心想,这程小娘子虽然脾气不好,心地却不错,人也磊落。自家手足中,除了二皇姐是真是置身事外,其余诸位皇子公主,哪个不在暗中留意父皇的一举一动,就是那几个还在读书认字的小皇子也不见得能保险。

半夜拔营启程,少商一直靠在凌不疑的怀里打盹,直到天色蒙亮众人才看见都城高耸的城墙,凌不疑用自己和三皇子的脸刷开了城门,然后一路往宫城而去。行至朱雀坊,两位皇子下车换马离去,也不知往哪里走。

少商揉着大大的眼睛,含糊道:“他们不进宫么?那昨夜赶这么急作甚。”

凌不疑答道:“去宫里做什么,看太子为难的样子么其实这事是双刃剑,他们也有很大的顾忌。”

少商放下手,怔怔道:“是怕人家说他们有所图谋吧。”

凌不疑嗯了一声。

马车照例在上西门停下,宫门守卫悄声告诉凌不疑:“一大清早就有好几位大人进宫,说是要找太子议事。”

凌不疑脚下一顿,原本少商急着要去看皇后,他却拉她往尚书台走去,还低声吩咐:“待会儿你就说,皇后身体有恙,请太子过去看看。”

少商被拖着走的昏头昏脑:啊,皇后身体又不好了?她怎么不知道。

值守尚书台的小黄门与凌程二人都熟的很,毫无阻拦的放他们进去,他俩还未踏入偏殿,就听里面传来太子无奈争辩的声音:“度田一事,父皇只是略提了一句,诸位大人何必咄咄追问?”

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反驳之声——

“殿下此言差矣,陛下从不说无用之事。既然提了度田,那就是有了这个心思,殿下身为储君,怎能一问三不知呢!”

“没错!度田不是小事,怎么度,从何处度,度哪些人家,里头的学问可大了,殿下得拿出个章程来!”

少商一点也不困了,赶紧扑上扒门缝,看见偏殿里头聚了一大堆文士打扮的人,一个个口沫横飞,气势汹汹,不过她一个也不认识。

大半年来她三天两头往尚书台跑腿,皇老伯惯常召见的臣子她差不多都见了三四个轮回了,那么就是说,现在的这帮家伙的官秩都不会太高咯。

太子终于被逼的开了口:“父皇提度田的用意,本在清查人口,田亩,核实户口与税收,既能丰盈国库,又能对州郡情形有所了解,还能抑制那些不理会朝廷政令的宗族兵长,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大好事啊,用意极好”

“殿下此言差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说用意,前朝戾帝的那些‘新政’的用意难道不好?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寻常大儒还都说不过他呢!结果呢?”

“正是正是!戾帝那所谓的新政,一会儿改钱币,一会儿赠税收,还要挨家挨户的查索田地人口,说的也是冠冕堂皇,谁知除了逼出家破人亡的惨事,只不过让手下的蠹虫中饱了私囊,殿下可要引以为戒啊”

少商正贴着隔扇听的入神,不防凌不疑抬起长腿就是一脚,隔扇被哗啦一声踹倒,连同还在弯腰偷听的少商一同被暴露在众人眼前。

凌不疑环视一圈殿内神色各异的人,冷声道:“两位大人张口闭口前朝戾帝,言下之意,指的是陛下,还是太子啊?”

殿内一时安静,众人面面相觑,太子望向凌不疑,喜道:“子晟来了。”

一个面貌峥棱的文士站起来,大声道:“卫将军何必拿这种罪名来扣人,以史为鉴,劝谏君上,本就是吾等臣子的本分”

“你们的本分莫非就是胡乱指摘,无中生有?那真是好本事了。”凌不疑冷冰冰的看着他们,字字铿锵。

“戾帝得位不正,乃是一依仗妇人之势篡权夺位的小人!陛下却是一兵一马一州一郡筹谋奋战,拿血肉打下来的江山!戾王伪作大义,色仁行违,以奸佞邪祟之材,乘四世更迭之乱,以成篡盗之祸;而陛下秉禹汤之明,诛锄暴乱,兴继祖宗,解困万民——凡此种种,与那戾帝究竟有何相似之处,容得尔等胡言乱语!”

殿内众人一时被他气势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另一位看起来和气些的文士轻声道:“我等劝谏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提及度田的是陛下,并非太子!你们有话要问尽可上书朝廷,何必纠缠太子,难道陛下将度田一事委派给太子了?!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殿下还要多看多学,你们倒比陛下更有主张,这就逼着太子插手政务!”凌不疑道。

少商心想,太子这还什么都没插手呢,就有这么瞎逼逼的龟孙,若是真的主理什么还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这时,那个阴阳怪气的文士开口了:“素闻卫将军不但勇武无双,还有苏秦张仪之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昨日都城里有人张贴飞书,说的是宣帝太子故事,不知将军听没听闻啊?”

凌不疑淡淡道:“故旧典故多了去了,要讲典故,我倒也有一个典故——不知诸君还记得武帝之卫太子故事否?”

这话一处,殿内众臣的面上俱露出惊恐之色,然而少商依旧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不疑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有的是自诩忠臣之人,假借劝谏宣帝太子,行的却是佞臣江充韩说之事!”

说完这句,殿内再没人敢反驳,凌不疑转头看了依在门口的少商一眼,少商会意,立刻高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娘娘身体有恙,请您过去看看。”

太子似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起身告辞。

走在宫巷内,少商恨铁不成钢的低声埋怨:“殿下你真是的,那帮鸡狗零碎的家伙哪是来论政的,根本是来欺负你的,你管那么多作甚,直接叫他们闭嘴滚蛋就是!”

太子苦笑道:“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恶言相向”

少商叉腰低骂:“这世上有一种人叫贱人,遇到贱人还讲什么道理啊,不动手就算是客气的了!”

太子也不和小姑娘争辩,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一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就这么消弭了。

少商本以为皇后才刚病愈,遇上这种糟心事又要不好,谁知这回她却淡定的很。少商赶回去时,正看见她端庄悠然的看书写字,长秋宫上下平静如昔。

皇后抚着女孩可爱柔软的双鬟:“你不是说过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也乏了,就等陛下回来吧,到时一切皆有决断。”

少商想想也对,便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待了下来,打算住几日看看情形。

不过学术问题刻不容缓,当日晌午,少商趁皇后午睡溜出长秋宫,瞅准机会逮住了正在调戏小宫婢的五皇子,将他拎到偏僻处询问。

五皇子吃过少商的苦头,起初不肯和她单独一处,还叫嚣着缩到宫婢群中,少商满脸凶光的大喝一声,小宫婢们跑的干干净净,五皇子也只能从了。

“放心,今天我一不叫你给我作证,二不让你帮我行凶只是问你两个小小的典故。”少商一手反按着五皇子的臂膀,一手压着他的后颈。

五皇子哎哟连声:“疼疼疼疼你先放手,我都跟你来了你还动什么粗!什么典故,我说就是了!”

少商松开手,皱眉道:“五殿下也该练练了,一身虚浮的赘肉,手脚无力,气息不稳,我看你小肚腩都快出来了,你才几岁啊!”

五皇子揉着自己的胳膊:“你知道什么,我若是学的文韬武略那才是活腻了呢。皇后娘娘有大义名分和父皇的敬重,越娘娘有雄厚家世与父皇的宠爱,我母妃有什么,她一个深宫妇人不知天高地厚,整日瞎想,我可不随她一道!我这样才能活的安稳,活的长久!”

少商肃然起敬:“看不出五殿下想的这么明白啊,那你平素还上蹿下跳的惹人讨厌?上回陛下涂高山祭神,我听说你居然插嘴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事,还挨了顿打!”

五皇子道:“我若不颠簸些事情出来,父皇都未必记得我。他若不记得我,将来封爵赏赐能落到好的么。况且,我闹的越愚蠢,越可笑,我那帮兄弟姊妹们就越放心。”

少商奇道:“你怎么什么都告诉我?”

五皇子翻白眼:“我头一回闹腾时就被凌不疑看破了。那回我向父皇揭破他偷跑出宫,他揍了我一顿,也夸了我几句哎呀你别啰嗦了,究竟要问什么典故!”

少商一个愣神,赶紧道:“对对,我是要问你,那什么宣帝太子故事是什么意思,还有卫太子和江充又是谁?”连不爱读书的四皇子都知道,五皇子应该知道吧。

五皇子眼睛一亮:“哦,你也听说昨日城中飞书之事了?啧啧啧,看来你书读的不怎么样啊,不过你为何”

少商撸起袖子上前一步,低声威胁:“你少废话,问皇后与博士不方便,翟媪不知道,凌大人又在外办事,我现在急着知道,你快说!”

五皇子后退一步,站定后才讪讪道:“好,我说——那我说简要些,扯多了你也听不懂。”

“你讨打是不是?”

“你走开些,我要说了——宣帝是前朝的一位皇帝,仁慈爱民,信赏必罚,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与原配皇后很是情深意重,谁知后来原配皇后被害死了”

“切,皇后都能被害死,这皇帝也英明不到哪里去。”

“你不要插嘴,原配皇后被害死时宣帝还没掌权嘛!好了,说哪儿了哦,原配皇后过世了,可是留下个儿子,既嫡又长,宣帝就将他立为太子。”

“哦,这就是宣帝太子了。”

“没错。宣帝为了保护太子,特意立了一位无宠也无子的皇后,还找了很多了不起的人来教导太子,哪怕宣帝后来有了十分宠爱的婕妤和儿子,但太子地位始终稳固。”

“这宣帝人不错啊。”

“人是不错,可这位太子并非上佳的储君人选。当初给我们讲学的夫子说过,宣帝太子柔懦少断,心慈手软,还宠信宦官。后来他身边的宦官害死了朝中重臣,他居然也没重责,听之任之了。其实宣帝在世时就看出了这点,还曾说过‘太子分不清王道与霸道,怎能将治理国家的重任交给他’,以及‘乱我家者,太子也’这样的重话——可是因为念着原配皇后的情分,可怜太子年幼失母,最后宣帝还是让太子继位了,是为元帝。”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五皇子觑着少商的脸色,稍微站开几步。

少商站在原地,艰难道:“所以,后人对此颇有微词?”

五皇子点点头:“夫子说了,前朝的衰败,就始于元帝,当初宣帝若当机立断,换一位太子就好了。还有啊,后来元帝立了一位比自己糟糕百倍的太子,就是成帝。成帝耽于酒色,外戚当权,朝政荒乱,哦,篡位的戾帝就在他手里提拔起来的——城中张贴的飞书中说这个典故,摆明了就是朝太子兄长去的!”

少商呆愣了半天,久久无法出声:“话不能这么说吧,谁说换了一位太子,前朝就永远不会衰败了。”王朝衰败是有周期律的,不会以主观意愿而转移不过这话时人怎会接受!

“那第二个典故呢?”她追问道,“也是建议皇帝废太子的?”

五皇子笑了笑:“这个恰恰相反。卫太子是武帝的储君,他宽仁明断,深得民心,于是武帝重用的酷吏江充心中害怕,担心卫太子继位后自己会遭到处罚,便先下手为强,诬告卫太子谋反。后来卫太子被逼的起了兵,最后兵败自尽。武帝查明太子是冤枉之后,大怒找那个将当时与这件事有牵连的好些家族都族诛了。”

少商现在明白凌不疑的意思了,人人都以自己是劝宣帝改立储君的忠臣自居,谁知道是不是江充呢——她笑了。

她回过神来,双手拢袖,笑的娇气可爱,弱不禁风,“五殿下今日怎么这么老实诚恳啊,问什么说什么,妾都有些惶恐了。”

五皇子不为表象所惑,直截了当道:“因为我也希望太子兄长安然无恙啊!他那么好脾气,他将来继位我的日子才好过啊!若是换了二皇兄”他嘴一扁,做了个受罪的表情。

少商讨喜的行了个屈膝礼,笑道:“那承您贵言了。”

凌不疑行动迅速,皇老伯第二日就从涂高山回返都城,对着摆放在御案上的粗麻飞书勃然大怒,下令廷尉府彻查。纪遵老头板着脸应下,一通鸡飞狗跳后果然逮住了张贴飞书之人。谁知那只是几个市井闲汉,并且收钱办事,他们自己连字都不识,更不知飞书上写的是什么。

皇帝哪那么好打发,勒令深查深挖,非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于是添上了北军狱和城门校尉营的人后,都城继续鸡飞狗跳。

所谓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都城掘地三尺,极大的影响了风俗业之后,终于摸到了指使闲汉们张贴飞书之人。

结果纪遵一口气还没松下又提了起来,原来那人是已故重臣韩青的弟子。他自小贫寒孤苦,是韩青抚养并教导了他,结果韩青因为太子之事自杀,他忿忿不能平静。

既然皇帝是不能怨恨的,只能继承恩师的‘遗愿’,宣扬选错储君的恶果,以示韩青并无过错。他被逮捕进廷尉府后,若不是纪遵及早提防,早就触壁自尽了。

这下连皇帝都哑火了,韩青之死他早已后悔,没想到师徒两人都这么激愤,一言不合就要寻死。韩青除了曾是重臣,还是一位究治古文经学的大学者,久负盛名,朝野有人听说了此事,纷纷替这位弟子求情,都说‘法虽难免,但情有可原’。

最终,皇帝就坡下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判了那弟子一个短途流放,匆匆了结此案。

皇后听闻结果后,久久方叹道:“好生厉害的心计啊,找韩大人的弟子来做这个局,陛下便无法重责追究了。”

少商疑惑道:“那位弟子莫不是受人指使?为何不查下去。”

皇后苦涩一笑:“这种事怎么查。那位弟子每日以文会友那么多人,难道要把所有对他提起太子或典故的人捉起来,然后一一拷问不成?”

少商哑然。

皇后复又安慰女孩:“好了,这事过去了,回头陛下来时你别嘟着个嘴。陛下这几日也疲惫的很,你乖一些,别惹事,啊!”

少商认真的点点头。

皇老伯来长秋宫时她果然很乖,不但拿出看家本领亲手做了几道清淡可口的新菜,还讲了几个家里的傻笑话给帝后听。

“就这样,萋萋阿姊已经过继给了她舅父家,我家次兄也要过继去万家了。万伯父高兴的逢人就说‘吾亦有子’,还领着次兄去那烟花之地快活。萋萋阿姊听说后,立刻去质问万伯父‘怎能带郎婿去那种地方呢’?谁知万伯父翻脸不认女儿,还要萋萋阿姊贤惠柔婉些,别整日管束郎婿——气的萋萋阿姊扭头就告了我阿母。”

皇帝笑道:“万松柏之女朕还记得,能杀虎剖心,厉害的很啊!”

“更厉害的是我阿母。”少商装作害怕的样子,“阿母知道后就要给次兄上家法,万伯父拦着不让,还说‘凭什么打我的儿子啊’,阿母就说‘现在还是我的儿子,我正好打得’。眼看次兄被按在案上就要行家法,谁知万伯父往地上一坐,满地打滚,还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年幼失父,半生无子;现在还有人要打我的儿子啊,谁来给我评评理啊啊’”

她学的惟妙惟肖,帝后尽皆笑倒。

“那程校尉呢?他就不管管。”皇后笑问。

少商扁扁嘴:“早躲的不见踪影了。”

皇帝拍腿大笑:“躲的好!换做朕,也得躲起来!”

皇后揩着眼泪:“令堂做的好,好好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品行端正,一朝过继立刻要染上恶习不成?!万松柏这人,哼,后来怎样了?”

少商道:“万伯父已经摆香案斩鸡头,向天地盟誓,绝不领次兄去做一二三四五等事。”

皇帝好奇道:“什么叫一二三四五等事?”

“阿母逼万伯父写了满满一幅绢帛,上头列了十几条禁令,我没仔细看,总之啊,以后万伯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喽。”

帝后一齐大笑。

笑过后,皇帝见皇后心绪甚好,便提出要让太子代替自己主持下个月的上巳节。皇后知道皇帝歉疚对韩青弟子处罚过轻,这是在找机会弥补他们母子,当下也不揭穿,只是温柔的笑着谢恩。一时间,殿内气氛甚是和睦温馨。

少商见帝后举止温存,显然要那啥啥了,于是赶紧溜出来。想了想,她决定将这好消息提前告诉太子,让他别消沉了,皇帝还是很挺他的。

都有最高大佬的支持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一气奔到冷冷清清的东宫,少商照例一通撒钱,东宫的宦官宫婢喜笑颜开,顺利放她进入内殿,谁知老远闻到一阵浓重的酒味。

少商加快脚步,进去一看,险些没气歪鼻子——太子已醉的歪倒在案几上了,二皇子还一个劲的给太子劝酒,同时满口丧气话,什么‘朝臣都轻视你,在暗中说你软弱无能’,什么‘说你德不配位,陛下立你真是一生最大的过错’云云。

少商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没有旁人,当即一个沉身助跑,朝着二皇子的腰臀飞起就是一记无影脚——当她以前是白混社会的啊!

二皇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板上,指着少商颤声:“你,你你居然敢如此无礼!”他到底是正统教育出来的皇子,做梦也没见过少商这种泼妇形状。

“怎样!”少商双手叉腰,“有本事你还手啊!”她指指自己的脸,“朝这儿打,别客气!打呀,你倒是打呀”只要这二货皇子敢动手,她立刻顶着伤痕去找皇老伯,告不死丫的算她怂!

也不知二皇子是想到了这一茬还是君子气度残存,总之他气的脸色转了好几遍,最终没有动手。他站起身来,含怒道:“你来东宫做什么?!”

“你来东宫又做什么!”少商怼回去,“又是趁二皇妃睡觉时偷偷溜出来的吧!”

“什么溜出来!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能管束我?!”二皇子脸色发青,被形容的如此猥琐,任谁都不会高兴,“我与太子同胞手足,特来宽慰一二!”

“算了吧二殿下,谁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啊。”难得周遭无人,少商气势十足,“从长秋宫到东宫,顺着宫巷殿下能找出一个以为您对太子手足情深的奴婢来,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外加一对驰名天下的春芳坊烧肘子!”

二皇子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你别仗着凌不疑有权有势就逾矩犯上,我我要”

“二殿下以为陛下轻轻放过飞书一案是对太子心有不满么!”少商决定打破这二货的幻想,也算为国为民做贡献了,“非也,陛下只是看在已逝的韩大人面上,不欲重责他的弟子而已!适才陛下还对娘娘说了,他还是十分爱重太子的!”

她没说上巳节的事。告诉太子让他提早高兴是一回事,告诉旁人就属于泄秘了。

二皇子被气的头晕目眩,犹自嘴硬:“我才不信你,我要回家去问阿衡。”阿衡是二皇妃的名字。

目送二皇子失魂落魄的离开东宫,扭头看看太子依旧醉的不省人事,少商没了说话的兴致,在鼻子前挥挥酒气,然后让宫婢们进来服侍太子洗漱歇息。

从东宫出来,少商颇觉得神清气爽——太子(暂时)高枕无忧了,帝后(重新)相亲相爱了,(应该)没有别的大事了吧,就等凌不疑回来就好啦!

东宫酒气熏天,长秋宫正在冒粉红泡泡,少商一时想不到去哪里,便漫无目的的晃悠起来,走着走着来到一座八角亭,只见亭中有一人,玉冠锦袍,清隽俊雅,长身玉立,不是袁慎又是谁?

少商一愣。

袁慎也看见她了,笑着招呼她进亭。

少商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袁慎指着亭中石墩上摆放的竹简卷册:“奉陛下之命,等几位博士整理好就给东宫送去。我最年少,便领了这个跑腿差事。”

少商疑惑:“那你该去东宫啊,站在这里作甚?”

袁慎迟疑一刻,少商立刻接上:“哦,我知道了,你适才看见二皇子带着酒瓮进了东宫。你不想与他碰面,更不想被邀请一道饮酒,于是躲避在这里!”

袁慎苦笑:“当装傻时得装傻,你就不能装的笨些么。”

少商耸耸肩:“谁叫我生的太聪明了,没办法。不过”她朝袁慎凑近些,“你说究竟是谁在暗害太子殿下啊,这一出又一出的。”

袁慎眼中闪过一丝光,依旧迟疑了下,但望着女孩满含期待的大眼,他忽然想起她曾冲自己大喊‘凌不疑救我帮我好些次了,可你究竟对我有过什么好处啊’——他定了定神,循序渐进的解释起来。

“你总是追问谁在针对太子,而凌子晟为了宽慰你,许多话都没对你说。”

“其实,针对太子的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家族,而是许多股力量于不声不响中达成的默契。比如太子妃的堂兄孙胜,其实诱他荒淫犯罪的是一家人,查他底细拿他把柄的是另一家人,而在太子身边安插人手,探知太子约曲夫人相会在紫桂别院的,又是第三家人了。”

“这些人并无十分明确的计策,只是如同啮鼠般,不断的,细碎的,挖空东宫的围墙。你一锹,我一耒,只消一个契机,立刻就能致太子殿下于危困境地。”

少商听傻了,一来,她没想到袁慎今天会一五一十的向她解释,二来,她被蕴含在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吓呆了。她想起太子迄今以来受到的攻击,仿佛都是一有机会,立刻四面楚歌。

她急急忙忙道:“我我我知道,当初乾安老王爷害死了景阩诸臣中的许多人,所以他们愤愤不平”

“不止!”袁慎淡淡的打断她,“这些与乾安一系有仇的反倒不足为惧,真正的隐患是那些沾了乾安一系人命的重臣们。”

少商啊了一声。

袁慎道:“你以为只有乾安老王爷的手上沾了血么?乾安一系风流云散,势力消散的干干净净,老王爷那么多得力的儿孙郎婿义子都到哪里去了。似锦繁花,是用血肉浇灌出来的,陛下手段高明,诸位股肱重臣们也是不遑多让。前因如此,就算太子从没为乾安王府说过半句话,可他们能放心么?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少商渐渐明白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袁慎盯着她的眼睛:“别人不说,当年亲手斩杀老王爷麾下第一猛将,也是他长女的郎婿,就是虞侯的堂弟——虽则,他也是奉命行事。你觉得,虞氏一族对太子会怎么想?”

少商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起初只是河中央的一个小小水旋儿,可在流淌的过程中,每个转角都有力量推了那水旋儿一把,最终形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所以,他们才扯什么宣帝太子的典故,说白了就是要陛下易储嘛!”她愤然道。

袁慎微笑:“凌子晟不也回击迅捷么,哼哼,‘自诩忠臣,实为江充’,真是好口才。十余年前,陛下将凌子晟安置在长秋宫,也不知有没有想到今天。”

“凌大人也是依照陛下的意思行事的。”少商轻声道。

袁慎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没错,所以你不用过于为太子担忧,只要陛下心中还属意于他,太子就安如磐石。景帝顺顺当当的易了储,那是因为他想易储,文臣武将谁也挡不住;武帝杀的血流成河,那是因为他不想易储,却遭了小人设计,于是就将所有能在太子身故后得益的重臣世族外戚族诛了个遍;宣帝不论说了多少太子的不是,最终还是没有易储,这就是宣帝的心意——说到底,还是陛下最要紧。”

“有了武皇帝的例子在前,那些暗中想易储的人也不敢效仿江充所为,顶多宣扬些太子的男女之事,或张贴典故飞书什么的。”

“所以你放心,只要陛下的心意不变,谁也易不了储。”

少商喜忧参半的坐到另一边的石墩上。过了片刻,她忽歪头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与往常不大一样啊。”

袁慎自嘲一笑:“你总算看出来了。嗯,是不一样——我定亲了。”

少商大吃一惊,继而笑道:“你挑剔了半天,终于定下亲事啦?是哪家女公子啊。”

袁慎淡淡道:“是河南蔡氏之女,大司空蔡允就这家之人。”

“哇,门当户对啊,恭喜恭喜。”少商拱着白生生的小拳头,笑的眉眼弯弯。

袁慎不悦道:“你不用笑的如此欢欣,就如甩脱了什么累赘似的,我以往也不曾如何纠缠过你吧!”

少商挽起袖子,闲闲道:“别装了,你才不是激愤行事之人,你做什么都是三思而后行的。你会定亲,定是仔仔细细比对过蔡家长短,笃定这桩婚事对你最好,你最后才点头的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后自己先笑了出来。

“别将我说这么市侩。”他坐到少商对面的石墩上,“我结这门亲事,也是诚心诚意的。可惜啊,唉”

“可惜什么啊,蔡家要的彩礼太多啦?哪怕看在我三叔母从前未婚夫的面子上,我怎么也得借钱给你成亲啊!”

“去你的,一张嘴尽没好话——其实我原先想聘娶的是蔡允之女,就是我如今未婚妻的堂姊,那才是真正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相貌虽不出众,可是睿智能干,贤淑明理。可惜啊,她早早指腹为婚给了一个病秧子,哼,我看迟早要守寡!”

“呸呸呸,你还说我一张嘴没好话,你才是唾沫能毒死大象呢!不过”

“不过什么?”袁慎追问。

少商忽然变了语气:“你成婚怎么跟做买卖似的,你难道就不想找个真正喜欢的人么?说不定,你以后会遇见这么一个人呢。”

袁慎眼望远方,轻轻道:“其实用情太深不是一件好事。家母起先嫁的不是家父,后来她前夫死了,若非外大父苦苦哀求,家母早就跟着去了。”

少商一惊,怎么跟她说这么私密的事啊。

“家母人虽活着,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语般的说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传闻——袁氏主母是个怪人,不出门,不交际,若非怕失礼连御赐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几年来对家事和儿子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潜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挚爱。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还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怜——生母自闭,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长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叹道:“如此说来,你我自小都是有双亲,却如同没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说过,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凌不疑,也会像我一样细细琢磨,然后找一个于自己最有益处的郎婿。”

“是呀。”少商叹息,“可是,我还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后怅然道:“是呀。”

作者有话要说:飞书原本指的是用箭射过去的书信,后来引申为所有不明来历的书信,如同鸿雁传书的隐申含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