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最终还是沒有答应龚大鹏的请求,因为他知道时代不同了,虽然表面上看是天下大乱,但权力依然牢牢掌握在最高领袖手中,军队依然保持着中立与忠诚,这种情形下,陈忠可以造反,龚大鹏可以造反,任何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造反,唯独自己这个前江东王不可以。
因为,他们的造反都在伟大领袖的掌控范围内,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自己造反,那就是真的造反了,快七十岁的人哪还有二次创业的雄心壮志,平平安安度过晚年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抵达北泰后,龚大鹏等人回乡下继续闹革命,陈子锟住进了高土坡家属院,陈北的家并不大,只有两间屋外带一个小厨房,一家三口住着还算宽敞,一下住进三个亲戚就显得拥挤不堪了,无奈只好分成男女宿舍,马春花和陈嫣陈姣两个小姑子住大房间,陈子锟和陈北住小房间,昔日公馆别墅房间无数,花园泳池齐备,如今只能栖身矮檐下,父子相对无语,唯有一声叹息。
唯一高兴的是陈光,他很喜欢两个姑姑,还有爷爷,爷爷虽然威严无比令人不敢靠近,但他有枪,十來岁的孩子最喜欢手枪了。
北泰的冬天很冷,高土坡上江风呼啸,寒风从每一个缝隙钻进來,马春花生了煤炉取暖,家里人多,到处乱糟糟的,两个姑姑辅导陈光做功课,马春花在厨房炒菜,陈北打了四两淮江大曲,弄了点花生米,在小屋陪父亲喝酒。
陈子锟道:“小北,城里形势怎么样。”
陈北道:“学生们闹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工人农民上阵了,各单位都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名头一个比一个响,当权派已经被打倒,现在全乱了。”
陈子锟道:“你们厂子呢。”
陈北道:“我们厂几个刺头也跃跃欲试,不过厂领导还能压得住。”说着朝堂屋方向一努嘴,“春花带过兵打过仗,不比一般领导,厂里她现在全靠她镇着。”
陈子锟喝了口酒,道:“春花不容易。”
“开饭了。”厨房里传來马春花的喊声。
冬天沒什么蔬菜,就是大白菜,冻豆腐,盐豆子,辣酱。
一家人吃了团圆饭,陈子锟打发两个女儿回省城报平安,亲自送她俩去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一打听才知道,火车全线停运了。
无奈,只能走水路,北泰客运码头每天都有去往省城的江轮,速度比火车慢,但票价相对也便宜一些。
火车站到港口距离不远,步行十分钟即到,当看到港务大楼上巨大的红色毛体字“北泰”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前行了,因为前面正在进行两军对垒。
港务局和船运公司的职工分为两派,踢派正在进攻支派防御的港务大楼,黑压压一片足有上千人,穿军装的,穿工作服的,穿便装的都有,作为识别标志的是胳膊上的红袖章,字体不同,番号也不同,两军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剑拔弩张。
忽然踢派队伍后方响起哨子声,造反派们顿时一拥上前,支派慌忙后撤,推入港务大楼,楼上窗子里伸出无数把弹弓,泥丸钢珠乱射,踢派前锋被打得血头血脸,丢下一堆烂鞋、木棍,匆匆撤回出发阵地。
坐船也走不成了,陈子锟只好带着两个女儿又回到了高土坡,儿子儿媳去厂里上班了,陈光沒去学校,在家里对着大衣柜镜子打扮呢,穿着爸爸的旧军装,正将一个红袖章往胳膊上套。
“小光,你干什么,小孩子别玩这个。”陈姣上前扯下來红袖章,见上面印着“少先队执勤”的字样,知道错怪了侄子,讪讪道:“姑姑错怪你了。”
陈光很纳闷,为啥小姑姑对红袖章这么反感,但他不敢问,把这个问題藏在了心中。
傍晚六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儿子媳妇还沒回來,隐约听到晨光厂方向有枪声传來。
夜里十点钟,厂里來人捎信说红钢厂的踢派來进攻晨光厂,双方打了起來,动了枪,春花主任和陈处长都在一线指挥作战,暂时回不來了。
陈子锟忧心忡忡,一个人走到江滩空旷处,遥望晨光厂方向,枪声越來越密集,时不时有曳光弹的红色轨迹划破夜空,班用机枪的连射声,五六式冲锋枪的短点射都听的清楚。
直到凌晨时分,枪声才渐渐平息下來,陈北带着一身硝烟回到家里,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馒头,道:“我还得抓紧回去,巩固防线,万一红钢厂的龟孙子们趁机打过來就麻烦了。”
陈子锟问儿子:“战斗激烈么,死伤多少人。”
陈北鄙夷的笑了:“这也为算打仗,纯粹瞎胡闹,打了一夜,浪费几千发子弹,连个油皮都被伤到。”
陈子锟道:“子弹不长眼,你还是小心些。”
陈北点点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院子角落里有一辆摩托车,原装的美国哈雷戴维森,上面积满了灰尘,坐垫也残破不堪露出里面的海绵,这是陈北当年的座驾,已经很久沒骑了。
陈子锟掀掉盖在摩托车上的苫布,上上下下检查一番,摩托完整无缺,踹一脚,毫无动静。
“车是好的,就是沒油了,春花说骑这个脱离群众,我就放着了。”陈北说道。
“找点汽油來,我要用。”陈子锟道。
“爸,你去哪儿。”
“回省城。”
这年头私人就算有钱也是买不到汽油的,陈北利用职权从厂里运输队油库搞了两铁皮桶的汽油,将摩托车加满,剩下的油挂在已经擦拭干净的车上。
“爸,您真要骑车回去,再等等,兴许我能借出一辆吉普车來。”陈北道。
“你以为爸爸老了么,连摩托都骑不动了。”陈子锟跨上摩托,一脚踹下去,哈雷沉寂多年的马达开始轰鸣,后面突突冒着蓝烟。
“路上小心。”陈北想了想,从腰间拔出手枪递过去,“拿着防身。”
陈子锟将五四挡了回去:“爸不需要这个,你留着吧。”戴上风镜,一拧油门,绝尘而去,陈嫣和陈姣在后面挥手:“爸爸一路顺风。”
哈雷摩托沿着江边公路前进,时值冬季,寒风刺骨,陈子锟虽然在膝盖上套了护膝,但依然觉得彻骨的寒冷,只能降低速度慢慢前进。
公路上几乎沒什么车辆,各单位都在忙着造反推翻当权派,交通运输全面停顿,江里的货船也不见了踪影,唯有水鸟低空飞过,乌云盖顶,江水冰封,一艘驳船轰鸣着从远处开过來,船上架着迫击炮,水手们拿着步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大概是船运公司的踢派从别处调來的武装船只前去进攻港务局码头的。
陈子锟停下车看着这艘“炮艇”,心中五味杂陈,他抽了一支烟,等风小了一些,发动摩托,继续前行。
前路漫漫,不知何处是归途。
……省城高级中学,红总司指挥部,陈忠倒背着手走來走去,一帮部下噤若寒蝉,陈子锟和徐庭戈被红农会的人劫走,让红总司全体人员颜面尽失,但是人家有枪,不服不行。
“一定要搞到武器。”陈忠一拳砸在桌子上。
徐红兵献策道:“我知道省人民武装委员会的军火库在哪里,枪炮子弹要多少有多少。”
陈忠眼睛一亮:“好,咱们就攻占军火库,武装起來。”
红总司的少年们立刻集结起來,三百多人乘坐卡车前往郊外的武装部军火库,这里有一个班的解放军守卫,但面对高举红宝书的革命小将不敢开枪,只能放任他们砸开大门,将军火洗劫一空。
武装部库存的枪支弹药都是封存的老旧枪械,三八大盖、七九勃然轻机枪,驳壳枪、小甜瓜手榴弹等,与现役武器相比差距很大,但对于只有棍棒的红总司战士们來说,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有枪在手,陈忠胆气大壮,恰好弟弟陈实跑來哭诉,说是在路上被省联总的人打了,军帽也被抢去。
省联总是省城一个很大的造反派组织,与红总司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这回居然欺负到陈总司令的亲弟弟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陈忠当即下令,进攻省联总。
战斗在傍晚打响,红总司的战士们在卡车上架起了七九勃然,把省联总盘踞的总工会大楼外墙打得千疮百孔,日本造小甜瓜手榴弹跟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投掷,负责投弹的都是学校运动队的健将,能轻松投出五十米的成绩,炸的总工会大院里鬼哭狼嚎,浓烟一片。
省联总的人员构成以工人为主,他们只有少量火器,部分小口径运动步枪,以及大量弹弓、消防斧头、棍棒等武器,总工会大楼的窗口里,竖着用桌椅和自行车内胎做成的大型弹弓,发射大号钢铁螺栓,威力十分惊人。
忽然,一枚罪恶的螺栓击中了红总司一名小战士的头部,顿时血流如注,脑壳都被打烂了,小战士只有十三岁,瞪着眼睛喊妈妈,只支撑力十几秒钟就死了。
陈忠悲愤万分,下达了总攻令。
冲锋号响起,红总司的战士们发起了最后的猛攻,数百人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向总工会大楼,对方的抵抗立刻土崩瓦解,盘踞一楼二楼的敌人迅速逃离,三楼以上的省联总人员被包围在楼上困兽犹斗,双方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
“总司令,你看。”王小飞指着总工会大楼顶端嚷道。
八层大楼的天台上,残阳如血辉映下,一个留着五四头的姑娘在楼顶边缘,她穿着不带领章的六五式军装,臂上缠着省联总的红袖章,身上血迹斑斑,手里提着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剪影是如此的曼妙,如此的英武。
红总司的战士们都看傻了眼,他们只是十來岁的少年,虽然懵懂的青春期冲动被革命的豪情壮志所掩盖,但对异性的向往却是与生俱來的本能。
残酷的战场上,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让少年们感觉到异样的刺激,异样的美。
“**万岁。”那少女喊了一声,纵身跳下。
砰地一声,整个世界宁静了。
陈忠摘下了军帽,向这位不知名的敌方女战士致敬。
战斗结束,省联总大败,死亡五人,轻重伤数十人,还失去了总工会根据地,红总司大获全胜,以一名战士牺牲,十五人受伤的代价一跃成为省城最大的武装群众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