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书大概从没想过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搅着鱼汤的手指一顿,瓷质的勺子跟碗盅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了脆生生的轻响。

他干脆把勺子搁回了碗里,骨骼清瘦修长的手指松松交握着,放在桌上,抬头看了眼谢白,眼角带着点笑意道:“怎么这么问?”

谢白对他太熟悉了,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其实基本就是默认了。他淡淡道:“从立冬身上看出来的,他好像见过这猫。”

殷无书“啧”了一声,嫌弃道:“平时那么多戏,该他有戏的时候就傻了。”

“你还没回答我,这猫跟你什么关系?”谢白道:“最初看到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你变来作妖的。”

殷无书“哦”了一声,挑眉道:“于是你念在百来年养育之情的份上,把它捡回家了?”

谢白:“……”

事实其实跟殷无书说的差不多,但是谢白不太想承认,于是眼皮都不抬一下,回道:“所以我无视了它大半个月。”

殷无书:“……”

他有些好笑地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满嘴胡说八道:“你这样是要遭天谴的少年。”

谢白喝了一口汤,毫不留情地回道:“养完就扔也是要遭天谴的。”

殷无书:“……”

这话一出,殷无书彻底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其实那一瞬间,谢白是希望他能继续辩解两句的,哪怕只是胡诌的借口,给个理由就好。

一百多年过去了,谢白发现他其实耿耿于怀了那么久,怨恨了那么久,也并不是真的无法原谅、不可回头的。只要殷无书给他一个理由,哪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都可以接受……

但是殷无书却异常沉默,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谢白面无表情地咽下鱼汤,想说“没必要在这干耗着,大家都尴尬,回去吧”,结果一抬眼,就看到殷无书一闪而过的神情。

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那一瞬间殷无书的表情非常凝滞。他在热气腾腾的白雾后面极轻合了下眼,盯着桌上某个空茫的点微微出神,那样的神情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很难过。

谢白感觉心脏被一小列蚂蚁重手重脚地爬过去,每一下都扎得有些疼,但又疼得很轻,像是被动了心口的麻筋一样。他张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把那股劲缓过去。

那句满满是刺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皱了皱眉,又重新垂下目光,抬手漫无目的地搅了搅碗盅里不剩多少的鱼汤,道:“它跟了我半个月左右,我就把它捡回去了。”

殷无书大概没想过谢白还会再开口,开口居然没继续刺他而是换了个缓和的话题,微微有些愣神。

他在白雾中轻吸了一口气,而后抬手帮谢白捂了一下碗,把略有些凉下来的鱼汤重新捂得滚热,道:“再多喝几口。”

见谢白又重新喝了口鱼汤,并没有起身就走,殷无书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他抬手揉了揉桌上那只小黑猫的后脖颈,道:“这猫确实是我的,我刚抱回来的时候,立冬见过。不过并没有在我手上呆多久。它刚睁眼没多久,还没开始熟悉人,我就让它去找你了,它对你认了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还在小黑猫身上,没有移开也没有看谢白,他顿了一会儿,又沉声道:“这东西的性子跟你小时候有点像,这世间大概只认你一个,不会多看第二个人一眼。”

他又揉了小黑猫两下,证明给谢白看:“你看,连我都是不认的。”

直到说完这句,他才抬起目光,噙着一点笑意冲谢白道:“所以放心,不管谁都骗不走,到死都跟着你。它这种才勉强适合给你当半个家人……比我这种没有心肺感情的人靠谱多了。”

其实谢白在怨恨的时候,在心里说过无数次殷无书没有心也没有感情,但是当这样的形容从殷无书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谢白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一声不吭低头喝完了最后几口鱼汤。因为殷无书帮他热过的原因,一点儿都没有变凉,一路顺着喉咙滚下去,烫得微微有些疼。

“怎么都不吹一下就喝,刚给你烫过。”殷无书皱了皱眉。

谢白搁下勺子,坐直了身体抬眼看他:“你怎么做到让它这么死心眼的?能解就解了吧,不是什么好性格。”

殷无书拍了拍小黑猫的脑袋,有些随意地答道:“解不掉了,就这样吧。既然它认主认了你,你又捡回去养了这么多天了,就留着吧。”

谢白盯着那只小黑猫,没答话,没点头也没摇头。

殷无书见他不表态,又跟着道:“养了又扔要遭天谴的,刚说完就忘了?你别连这点也跟我一脉相承过去。”

谢白:“……”

从这句话说出口开始,殷无书仿佛已经破罐子破摔没有羞耻心了。他拎着小黑猫的后脖颈,不由分说塞进了谢白怀里,而后冲谢白道:“我这还剩半碗鱼汤,陪我坐一会儿,喝完再走?”

谢白抱着小黑猫,脸上满是“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么”的无语感,他盯着殷无书僵持了好一会儿,又转头看着对面的小摊和路上的行人,过了半天,才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殷无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焐热了那半碗鱼汤,一勺一勺地喝着,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好像之前让谢白觉得有些怪异的状态都只是谢白的错觉一样……

喝完鱼汤,两人也没打算继续逛了,溜溜达达往回走。毕竟这条长街老店早在百年前已经逛过无数遍,新店刚才那一路也看得差不多了。

明明很长的路,却好像一下子就走完了。

妖市上还在游逛的人也并不算太多了,很多人都已经各自回住店休息去了。

谢白和殷无书刚进甲店的门,立冬后脚就跟过来了,时间点掐得恰到好处。

三人上了二楼各自开了房间门,立冬十分识相地打了声招呼,先进屋关了门,再不管外面两人的事情了。

谢白掰了下门把手,正准备进门,又突然顿住了步子。

他抱着猫,有些迟疑地转头问殷无书:“它真的只是你抱回来的?”

殷无书失笑:“不然呢?还能是我生的么,傻不傻?只是抱回来用灵力养了它几天而已。”

谢白“嗯”了一声,颔首推门进了屋。

他并不觉得多疲累,只简单睡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天才刚刚有些微亮。

妖市的出口一般正是在这个时间点开启,一直开到正午为止。来逛街的大多数妖灵更习惯在这里吃了早点,顺带逛一圈早市再离开。

谢白看了眼天色,打算等再亮一些的时候,叫殷无书和立冬他们吃点东西离开。

他合衣在床边的软椅里坐着看了会儿书,那书之前放在家里的方几上,他出门的时候顺手拿上了,还有最后十来页没看完,正好趁着等人的工夫翻完。

他一直偏好于这类游记、杂记,因为他跟妖灵界的人除公事以外接触并不算多,大多数了解都来自于殷无书的讲述和书,尤其是一些古早年间发生的稀奇事情,只有这些杂书野记可能会记上一笔。

刚翻了两页,谢白的手指便是一顿。他把书搁在手边的床头柜上,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朝下看。

就见鹳妖一手抓着一本书,另一手绕着个钱包大小的收口布袋,正朝甲店大门走。

谢白抬手推开半扇窗子,扣了扣窗台。

鹳妖一听,抬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啊,大人您住这间啊!抱歉啊那书太多了,我找了一整夜。”鹳妖匆匆转头跑到正对谢白窗户的地方,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道:“您要的那本《西窗琐语》,还有各种游记杂记我都给带来了。”

说完他身后陡然张开一对白底带黑羽的长翅,连连扑扇了几下,便飞到了跟谢白窗户齐平的高度,把手里的书和那个小布袋一起递给了谢白。

他指着书道:“店主恳请大人好好保管这本书,毕竟是亡友旧作。”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个布袋道:“里面一共塞了一百二十六本书,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谢白点了点头,道:“辛苦。”

鹳妖跟谢白告了别便要离开,结果刚转头,谢白便出声道:“稍等!”

“啊?”鹳妖又转回来,眨了眨眼看他:“大人还有什么事?”

谢白把书和布袋搁回到床头柜上,而后伸出左手,手心朝上,递到鹳妖面前:“差点儿忘了,你见过这种珠子么?”

就见他白得几乎不见血色的掌心托着几粒大小不一的暗红色圆珠,正是他最初在妖尸阵以及桥头拾到的那几枚。

要说这妖市里谁可能知道的东西最多,一是杂货宝物商贩,二就是沧海书店的人了。

鹳妖盯着那红色圆珠看了一会儿,而后小心地抬头冲谢白道:“大人,我能捏一颗闻闻么?”

谢白点了点头。

那鹳妖抬手捏了大一些的那颗圆珠,凑近闻了几下,而后又把珠子小心地放回谢白手心,道:“大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血啊。”

谢白一愣:“血?”

鹳妖认真点头道:“没错,是血。我跟我家店主每年都会出去游历一圈,有一回在天山雪峰上捡到过这种珠子,满满一大片,大大小小大,大概真有百来十颗。我们当时觉得这珠子不简单,就全包回来了。店主闷头琢磨了好久也没琢磨出这是啥玩意儿,直到有一回,他误打误撞地把这些珠子给化了,才发现那是一大滩血,只是那血很特殊,转眼就又凝结成这种珠子了。”

他指了指谢白手中的这些,道:“凝成珠子的时候血味很淡很淡,但是仔细闻几下还是能隐约闻出来一点儿的。您可以试试把这血珠化开,血味会明显很多,不过不难闻,因为那血味里面还夹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香味,还挺好闻的。”

谢白眉头一皱:“香味?”

鹳妖抓了抓脑袋:“嘶——怎么形容呢,有点像那种雨打在竹子上的草木香,哎……不太好形容,反正挺特别的。”

谢白点了点头。毕竟他嗅觉受损,就算化开来也闻不到味道,只能根据鹳妖描述的来想象。

“大人,这珠子对您来说很重要?我跟店主对这东西也挺好奇的,那之后翻书都有留意,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的血是落地成珠的,要是找着的,我跟你说一声。”鹳妖说道。

谢白点头道了一声谢。

鹳妖刚走,他便收了圆珠,抄起那本《西窗琐语》翻了起来。他很快翻到了写黑衣人和白虎的那段,结果顺着往下看,却发现那之下的内容和他那天无意扫过的不太一样。

他并不记得具体的字句,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白虎跳到黑衣人掌心变成一小只,然后被黑衣人带着离开了这种平淡无趣的话。

被人动过手脚?

他捏着书,第一反应是刚才来送书的鹳妖,但是转眼他就自己否定了,那鹳妖根本不知道他找这书究竟是为了什么,怎么会多管闲事做这种手脚……

谢白愣了一会儿,转头朝墙壁看了眼。

殷无书?

这念头一冒出来,谢白便推门到了隔壁。

他冷着脸,抬手敲了一下殷无书的房门,结果房门却根本没关实,只是虚掩着。被他这么一敲便应声而开。

谢白心脏猛地一跳——屋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