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船之后,琳琅看着水面, 脸色就发起白来。她实在是恐水得很。杜蘅叹了口气, 食指轻轻点在琳琅的额头上, 带着一种无奈又包容的语气道:“害怕成这样还要跟上来。”这语气实在是温和呀。
杜蘅的手指撤下去了, 琳琅摸着额头,脸上的表情不停变幻。她原本是讨厌杜蘅的,因为她一直仰望着的那个人, 眼睛里看到的人不是她, 而是杜蘅。就只这么简单一个理由, 她就无比讨厌杜蘅。
琳琅怎么会不明白, 谢安祺只是需要强力的属下, 能够帮助他成就雄图大业罢了。可是, 能怎么办呢,她喜欢他,所以愿意为他做一切他需要的事情。但她上面总有一个杜蘅, 所以她总归不是谢安祺最看重的,最得力的属下。
怎么能够甘心?不甘心!
所以她就下了决心, 一定要看看这个杜蘅有什么本事?结果武功不是人家的对手,论意志力也比不上杜蘅, 更甚者是,当时他们被蓝英光下了毒时,这个女人还对她尽力相护……就连心胸都比不上人家!
到了这个地步, 琳琅觉得自己已经落人下风了。
更遑论, 都被人救了一命了, 琳琅真的不好意思再去找人的茬了,连正面对上都不愿意了。毕竟……她已经开始觉得杜蘅很好了。
若不是那个喜欢的人,杜蘅这个人,她是不会讨厌的。
这个人生性倔强,目的性极强,其实杜蘅与谢安祺很像,他们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们仿佛能看得见前路一样,一路前行,从不回头,从不犹豫。
不像她,就连讨厌一个人,都讨厌得干脆不了,粘粘糊糊,当断不断。连讨厌个人都下不定决心,实在是太没用了。
就像是喜欢一个人,再怎么用力,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但若是,他对她笑一笑,她就能重新生起动力了。
琳琅对这种粘粘糊糊的讨厌实在是厌烦透顶了,她决心还了杜蘅这一救命之恩。只有还了杜蘅的恩情,她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讨厌杜蘅,才能继续心无芥蒂地、痛痛快快地找杜蘅的茬。
可是没想到,越是接近这个女人,越是能发现隐藏在杜蘅冰冷外表下的,那颗温暖的,豁达的,包容的心。她仿佛从未对琳琅有过芥蒂,她的所思所想,她的所作所为,总能比一般人更加深远,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远方。
而且,那么多不愉快的,那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她竟然都能够一笑置之,丝毫不放在心上。
发现了杜蘅这一面的琳琅却又觉得心情有些微妙了,一方面她相当生气,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对杜蘅的找茬根本就没被人看在眼里。另一方面,她又为杜蘅有些不平。好歹是他们圣火教的人,怎得这么没有出息,竟任人予取予求,虽然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却连别人的要求也不知道拒绝……这女人到底有没有自己还是魔教人士的自觉啊!?
莫名的,琳琅竟然为杜蘅生起气来。
明明,她是想讨厌杜蘅的……可是,越是接近越是发现,她讨厌不起来。
甚至于,还渐渐地开始依赖起杜蘅来。
所以才在杜蘅扔下她一个人,径直离开了长安这件事耿耿于怀。琳琅本发誓,因为这件事,她要一辈子都不同杜蘅说话的,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了似的和她搭起话来。琳琅赌气故意不理她,没想到杜蘅也就放弃了,然后就和蓝英光要下到江南七省那边去巡查——
是不是也太过分了点啊?!
琳琅越想越气,既生气杜蘅哄着哄着人就跑了,更生气她竟然和蓝英光两个人去的。到底知不知道蓝英光这家伙根本不怀好意啊?
肯定又是那什么都无所谓的性子!
琳琅觉得自己不能放任杜蘅一个人傻乎乎地被蓝英光拐跑了,在谢安祺的怂恿下,她也忍不住一时之气,跑了过来。
琳琅一直在想,自己对杜蘅的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该讨厌她的,该憎恨她的,该嫉妒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杜蘅这个人……
正在琳琅想着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掌落在了她的眼前,遮住了她眼前晃个不停的水光,那水光潋滟,晃得人头晕。偏偏这双手将其遮挡得密不透风,这样的黑暗反而令人安心。
杜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别害怕。”淡淡的,冷冷的,却令人无限安定的。好似只是知道这个人在身后,就能毫不害怕。
这一份安定感,这一份安全感,就连谢安祺也给不了她。谢安祺给她的,更多是患得患失,和如上云霄,又从巅峰摔下的巨大反差。
杜蘅这个人啊……
真是让人讨厌不了。
真烦啊,想讨厌她,却反而被她给困住了。真是狡猾。
被这样被人体贴地关心着,爱护着,也难怪阮玉连命都愿意给她。这个人的人格魅力,实在是不分男女的。
偏偏她又没有一丝私心,光风霁月,落落大方,从来不为了自己的目的,要赔上别人的人生。踽踽独行,仿佛从不曾痛苦,从不曾孤独。
琳琅感觉到一丝失落,她被蒙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身后是清淡的橘子果香。就像橘子一样,表皮看着坚硬的很,其实内里早柔软得一塌糊涂。
却又这样刚强,好似没有什么能打败她,永远都这样从容,让人想要跟随。
若是没有谢安祺,杜蘅一人也能将圣火教撑起来。原本一直以来憧憬的,觉得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有了杜蘅的相比,立刻相形见绌了。
这也是这个人的魅力吧。
也难怪教主会对她另眼相看,更是要设立圣女之位,想博她一笑,得她的欢心。
只可惜,杜蘅对谁也不会另眼相待,只除了那个神出鬼没的她的师父。
只有在面对她的师父的时候,杜蘅的神情才会软化,眼睛像是会说话,浑身都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她与她的师父讨论着各种知识,往往会被她师父简单几句话说得唇角扬起细微的笑纹,露出那一对清浅的梨涡,一晃便散。
她的笑容,只有在面对浩渺真人的时候,才会明显那么一点儿。而她往常,都是不笑的。
想来,就连教主也觉得可惜。
毕竟她笑起来,那可便是什么江湖第一美人,天下第一美人都无法媲美的,真真儿是天仙下凡,美艳不可方物,令人不能逼视。
不过那浩渺真人倒是毫无波动的样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男人!
琳琅心中愤愤。
不知不觉地思绪飘离了很远,琳琅乱想着便慢慢地睡着了。杜蘅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抱进船舱中躺下。
回身一看,蓝英光斜立在船舱门口,船舱外的光洒进来,他逆光而站,五官隐在黑暗中看不明晰。他静静地看着杜蘅,道:“你对她可真是好。”
“琳琅是个好孩子。”
还是这句话,仿佛昨日重现。
以前她也曾这么说过。蓝英光一阵恍惚。
这个女人啊,简直强势到仿佛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不,也不是。
她只得到过一个人的帮助,只将自己的软肋小心翼翼地给一个人看过。而这个人,享受着和她共同的秘密,他们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远远地隔离开了他们,无从靠近。怎能不令人觉得恼火?
那个人,那个人。
若不是那个人常年隐世不出,他必定会是自己最大的对手。蓝英光想。
可,即便是他隐世不出,他也是自己最大的对手。他们之间有着别人无从企及的秘密。
有时候蓝英光也觉得奇怪。他到底为什么会对杜蘅执着呢?
他作为药人存在的时候,没人对他伸过手,所有人都只是想要利用他。要么是利用他炼药,要么是利用他解毒,要么是垂涎他的百毒不侵,要么就是垂涎老毒物在他身上下的那些个珍稀□□,或者就是□□孤本。
就连杜蘅与琳琅,也是为了收编炼星堂而来。所有人都是对他抱着目的性的,没有任何人在意他这个人,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存在。
一直以来,蓝英光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就像是个异类,外表与常人无异,但内里早已变成了怪物。
可是,杜蘅却不一样。她说她能帮他恢复健康的身体。
对此,蓝英光一开始是嗤之以鼻的。但他没想到,杜蘅竟然真的遵守了诺言,甚至……她比他还要着急,在他还没说的时候,她就已经着急为他寻找神医,甚至亲自为他去收集药材。
杜蘅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执拗地一个人前行,背上仿佛有千斤重担。谁也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她也从不对人言。但蓝英光就是知道,她一定是看见了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人,艰难前行。
他们两个人都是孤独的,踽踽独行,孤独又背世。
在发现这一点时,蓝英光竟觉得这般的温暖又慰藉。
可杜蘅就是杜蘅,她不是蓝英光。
在蓝英光想要靠近她的时候,她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继续了自己一个人的前路。
难不成她真是没有感情的吗?
蓝英光有时忍不住这般愤怒地想着。
他也想过要放弃杜蘅。成为她的敌人,给她制造麻烦,让她明白背弃的代价!
但……终究不忍心。
只因为,杜蘅向来只靠自己一个人,前路艰难,她一人跋涉。如今好不容易,她终于向他伸了手,他怎么能够拒绝得了这只手。
他终究还是没办法背弃这个人。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想要得到她,将她据为所有。就像幼时固执地想要留住从石洞里渗出来的那一缕阳光一般。
即便他幼时便已知道,那丝阳光只会钻进石洞里半柱香的时间,即便他再怎么用力,也抓不住这缕光。
杜蘅曾经问过他名字是怎么来的。
幽蓝的,盈盈的,羸弱的,光。那是他整个药人生涯里,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短暂的,最渴望的东西。
就像她一样。
蓝英光眼睛上挑,微勾唇角,露出个假笑。
“你倒是好脾气。”
“你对琳琅太苛刻了。”杜蘅走到蓝英光身前,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出了船舱门。
蓝英光往常的毒舌在她面前像是突然都失了灵,那般伶俐的口齿偏偏在她面前发挥不出来,只得静静地在她身边坐下,学着杜蘅的模样,将眼睛看向那浩浩汤汤的湖面。
“这次去调查江南富商刘家贩卖私盐的事情,琳琅定会冲动,还请你在她身边多多帮衬一二。”
蓝英光顿时不乐意了,“卖个私盐还需要你这个左都御史来管?这皇帝莫非也太大材小用了,干脆不干了。”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连皇帝也不曾放在眼里。
杜蘅早习惯了他这般轻狂的做派。他百毒不侵,又对□□这般如数家珍,用的这么自如,即便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他也是不惧的。
自然,有这样的本事,也是用不着看得起任何人的。
“贩卖私盐只是小事,但若是没有官府维护,你想他哪里能够这般逍遥?他贩私盐,那岂不是官商勾结的成果?更何况,这位江南七省的布政使大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怕,他贪下的这笔银钱,另有他用。”杜蘅眸光一闪,已是机锋毕露。
“你是说……他也和匈奴有勾结?”蓝英光多么聪明的人啊,能引得皇帝这般看重的,绝非一般的角色,那肯定是碰触到了皇帝的底线,才会派出杜蘅来。
“他既有恃无恐,只怕不是匈奴。”杜蘅面色凝重,这一番话却让蓝英光愣了一愣。
大汉强大,周边附属小国也多,但是,外面除了匈奴这个生性彪悍、在马背上长大的外敌,还有其他强敌。
而那些每年上贡的附属国,也绝不是那么安分的。这么多的小国,难免有几个会起了异心,跟其他大国,诸如楚,商等勾结起来,想要破我国纲的。
毕竟大汉未曾一统,那皇帝的这块心病就一直都在。
“那看来,这富商就是打开这一切的缺口了。”蓝英光道。
“是的。”杜蘅点了点头。
“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蓝英光望着杜蘅,目光闪烁。杜蘅这段时间的忙碌他看在眼里,自然知道她是无暇□□的。那么,江南布政使的事情,她又是如何得知呢?
她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建立起了情报网吗……也对,匈奴的事情,她也像是未卜先知一般,若不是有情报渠道……
那个人。
只可能是那个人。
那个来无影去无踪,根本让人寻不到踪迹的那个人。
本以为那个人只是当杜蘅万千徒弟中的一个罢了,现在想来,还真不止如此。
想到这一点,蓝英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他依旧点了点头。
“放心,这个富商我有的是手段让他张口说话。”那江南布政使是个官,如此下手还是有些不便,也容易打草惊蛇。但这个富商,那让他开口的方法可不要太多了。蓝英光眸子一眯,唇边露出了嗜血又冷酷的笑容,邪气又俊美,偏偏还透着一股残忍的天真纯粹。
三人一路到了江南。琳琅睡了一觉之后,精气神也好多了,虽然后面也有些晕水,却是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一醒来就听到杜蘅说让她和蓝英光组队,登时就不愿意了。
蓝英光白她一眼,道:“我还不愿意带一个白痴女一块呢。我一个人就行了。”
“你!”琳琅瞪他一眼,俏脸被气得通红。
“好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需要你们二人通力合作。”杜蘅一句话,让这差点一点就炸的两个人终于偃旗息鼓了。杜蘅看着他俩,叹了口气。这事儿可不小,交给他俩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纰漏……
不过蓝英光做事还是相当稳重的,倒也不担心他会出什么纰漏。
更何况,她也还有后手。
而杜蘅,则以左都御史的身份住进了江南布政使的府邸。
江南布政使在外是个亲善大使的形象,对待杜蘅也是相当的恭敬了,对任何人都是一副老好人的面孔,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会与外敌有所勾结。
若不是从飘香院花魁香玲那边得到了线索,杜蘅苦苦思索的那个人,她还真联系不到这个江南布政使身上来。毕竟,书上可还没写到这部分呢。
左都御史亲自降临,江南布政使刘正可不敢慢待,将她安排在了最好的西厢房中,自然也少不了安排侍卫守夜,美曰其名“保护”。
只不过,这点小小的监视手段对杜蘅来说实在太小儿科了。当天夜里,这西厢房四个角落里的侍卫便被统统放倒,一个男子就这般信然而至。
他仿佛披着月之光辉,脚下仿佛踏着柳絮,悠然如闲庭散步,犹如谪仙下凡,又如月下仙子。
“真人。”杜蘅朝来人恭敬地行了一礼。
月色如霜,落在浩渺真人的额前鬓角,愈发显现出他如天山山巅一般遥远的身姿,长身玉立,渊停岳峙,令人心折。
“西楚有来犯之意。”浩渺真人也不多话,他面容依旧如冰雪一般冷漠,长袖一展,纤细白皙的手指便拈起了一封信,朝杜蘅递了过去,他手指纤长又骨节分明,拈信的样子有如拈花。
杜蘅忙不迭双手接过信来,“有劳真人。”
“蘅儿。”浩渺真人双眸幽深,晦暗不明,仿佛有万千星光坠落其间,令人沉迷。他声线犹如上好的醇酒,令人芳心暗醉,仿佛便要在他的声音里沉醉了去,沉醉了去。
“不必与我如此生分。”见杜蘅微微摇头似乎是想要摇去恍惚的模样,浩渺真人唇角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在杜蘅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又像是踏着月光一般远去了,那飘渺悠然的身姿,恍若是踏在月之光练之下一般。
信中的情报十分详尽,不愧是他,总是做的这般完美,令人挑不出一丝问题。
琳琅与蓝英光那边也十分顺利,那富商本就经不住任何刑法,更何况对手是蓝英光,早早地便给交代了。而那江南布政使刘正还未来得及将人藏起来,早就被雷厉风行的杜蘅给翻了个底朝天。
再加上有阮玉那边帮忙,以左都御史和右丞相的名义,直接一本参到了皇帝的案前,龙颜震怒,这刘正,也没了活路。
而皇帝,也正好趁此机会,下达了伐西楚之命令。
杜蘅自愿请缨,踏上战场。
如此一来,又是另一番传奇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