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坐进马车里时,天已然要黑了。

她侧过脸往窗格外看,山宗一直将她送出来,身上的黑烈胡服已经穿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地紧束着扣带,正对着窗格里她的脸似笑非笑。

“笑什么?”她语气还软绵绵的。

还不是被他折腾的,哪里像是个刚刚重伤痊愈的。

山宗眼里笑意又深一分,低语:“我此刻只想赶紧将你带回幽州。”

神容眉头一跳,心里也跟着突地一跳,莫名被他的弦外之音撩拨一回,手臂一搭,故意贴近窗格。

窗上覆盖的薄纱如一张网,她的脸故意隔着这一层网与他相对,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

呼吸可闻,刚刚交缠过的气息也可闻。

“那也得我母亲同意。”

她轻轻启唇,却是冷不丁的这一句,说罢便退开了。

山宗不禁眯眼,笑着摸了下嘴,看一眼车旁的东来。

马车立即动了,往前驶去。

山宗一直看着她的车自眼前离去,转过头,胡十一跟了过来。

他早在旁边悄悄看好一会儿了。

“头儿,没事吧?”

山宗脸上仍有笑:“没事。”

胡十一松口气:“那咱好不容易叫卢龙军无罪了,啥时候能回幽州啊?”

山宗笑稍敛:“待我再去赵国公府拜见了,才能有定论。”

……

不出两日,赵国公府便忙碌起来。

一大早,天不过才刚亮,大门打开,迎接了来访之客。

依然是一匹马,一个人。

紫瑞手里捧着一份册子进入房中时,神容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书卷,只不过并没有打开,反而眼睛时不时瞄一眼门外。

“少主,”紫瑞将手里册子摆在桌上,笑着道:“这是主母特地着人送来的,叫你一定过目,说是婚仪必须的。”

神容放下书卷,拿起那册子,翻开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合了起来,皱眉说:“何必如此麻烦。”

简直比头一回成婚还麻烦。

神容又朝门看一眼:“我母亲还在与他说话?”

紫瑞点头,小声道:“山使一早就来了,到现在还在厅中。”

神容撇撇嘴,她根本不在意这些虚礼,只不过是为了让她父母好受罢了。

如今她母亲坚持要再办一场婚礼,怕是对她嫁去幽州还是有些不情愿。

厅内,裴夫人坐着,看着对面那一袭黑衣的人。

仆从端着精致铜盆送进来,里面盛着浸香的净水。

山宗笔直端坐,伸手入盆净手,又取帕擦拭。

除了这一身胡服比不得当初那般锦衣貂裘的贵气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度还带着。

裴夫人看了好几眼,方道:“你说这次不是联姻,是你自己想娶,不必经手山家,可以,算你有担当。但我虽答应了你们的婚事,你想轻易娶走阿容没有可能,要一切按照我赵国公府的要求来。”

山宗沉定说:“只要我能做到,尽听安排,只不过希望越早越好。”

裴夫人皱眉,忽然想到什么:“从战时到现在已这么久了,你们在幽州时便如寻常夫妻一般一同生活?”

山宗点头,毫不避讳:“是,此事皆是我的主意,全幽州都知道她是我夫人。”

裴夫人细眉愈发紧皱,微微变了脸色,低斥一句“浪荡子”,难怪想越早越好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今身在幽州,不在洛阳了,要娶阿容去那边关,就得给她最盛大风光的,休想亏待了她,山家也要给她应有的颜面,否则免谈,你便回你的幽州去,待一切定好了再来迎娶,再不得像在幽州那般!”

山宗漆黑的眼动一下:“我没打算与她分开那么久。”

裴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起身便走:“若非为了阿容,你还有商谈的份,就这样定了。”

山宗几不可察地压了压眉峰,站起了身。

裴夫人爱女心切,怕也是有心给他些难关,好叫他珍惜,他没有异议,只是要完全按照赵国公府的安排,至少也要耗上大半载功夫才能全然准备好。

他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愿等那么久。

外面忽而传来接近的脚步声。

裴夫人刚走到门口,便见赵国公走了进来。

他刚下朝,身上的国公朝服尚且厚重在身,皱着眉,沉着脸。

“不用准备婚事了。”他忽然说。

裴夫人愣住:“为何?”

山宗也看了过来。

赵国公抬手拦一下山宗:“你在正好,那个契丹的孙过折你可知道?”

山宗眼神微沉:“自然。”

“今日朝中收到了他递送来的求和书。”

“求和?”山宗冷笑:“他不可能求和。”

赵国公冷哼一声,愤然拂袖:“他声称愿意率自己那一部归顺,甚至愿意献回蓟州故城,只要圣人愿意赐婚和亲,但这和亲之人不是宗亲,也不是公主,而是阿容!”

裴夫人当场惊呼:“什么?”

山宗眼神一瞬凛起。

“所以我说不用准备婚事了,”赵国公冷脸道:“我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阿容在幽州再嫁了,决不能让阿容去和亲关外!”

……

后院处,裴少雍刚刚走入,身上亦穿着官服。

“裴二郎君今日怎么是打后门入的?”守门的小厮笑着问。

“没什么,我随姑父车后来的,只来见见表哥。”裴少雍道。

小厮回:“郎君今日不在府上,一早便去工部了,主母在府上与山大郎君说话呢。”

山大郎君,他在这里。

裴少雍没再说什么,勉强笑笑,径自往内走了。

神容坐在房中,霍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后的紫瑞。

“你听到的?”

紫瑞点头:“奴婢刚去前院替少主看山使有没有走,隐约听国公亲口说到的。”

神容立即起身出门。

直走出院门,穿过园中,忽然停了步。

园中假山旁站着裴少雍。

“二表哥因何在这里站着?”神容问。

裴少雍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看入了神:“今日早朝上的事,你听说了吗?”

神容轻抿唇,嗯一声。

刚刚听紫瑞说的。

裴少雍连勉强的笑也笑不出来了。

朝中忽然收到关外派专使送来的求和书,契丹的孙过折战败之后求和没什么意外,只是点名要长孙家爱女和亲,满朝震惊。

但是对他而言,最震惊的莫过于亲眼看着他姑父在朝上说,神容已经于幽州再嫁。

裴少雍的眼垂下,脸上失落:“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原本的罪名帝王不追究了,你也再回头了。”

“他的本事只有我知道,”神容轻轻说:“或许将来你们也都会知道,他没变,还是当初那个天之骄子。”

裴少雍忽而笑了一声:“那我就再无可能了是不是?”

神容蹙眉,少有听他如此直白的时候:“那日天寿节,我以为二表哥就该清楚了。”

“是,我是清楚了。”裴少雍几步上前,情不自禁想伸手来拉她,眼中竟已微红:“阿容,可我这些年对你的情分就没变过,为何他还是赢得了你?”

神容的袖口擦过他手指,一下避开了,看到他眼神,别过脸,不想给他一点幻想,反而更冷淡了:“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若我早知道二表哥的心思,或许就能更早地让你断了。”

裴少雍的手僵住了,脸色微白,许久才回缓:“我明白了。”

神容没再说什么,越过他快步走了。

至廊上拐角,忽而迎头抵上男人结实的胸膛。

神容怔了一下,看见眼前漆黑的胡服就伸出了手,被一把接住,抱了过去。

山宗抱着她,双眼越过她看着她来的方向,眉峰压着,眼底幽深,薄唇紧抿成一线。

神容轻声问:“你看到了?”山宗嘴角勾一下:“还好他懂点礼数,没真碰到你。”

神容抬手贴着他如刻的侧脸,往眼前拨,不想让他再看。

山宗脸上贴着她手的柔软,没料到她这举动,顺着她那点力道就转过了头,看着她脸。

“朝上的事是真的?”神容看着他,想起先前听闻的事,胸口微微起伏。

“是真的。”山宗笑了一声,却沉着脸:“孙过折从不会有真心归顺的时候,倒是阴差阳错帮了我一回。”

裴夫人听完赵国公的话后,已经不再提让他离开长安去幽州等着迎娶的话了,此刻全然将全部思绪转到了不让神容出关和亲的事上。

“可为何偏偏是我?”神容蹙起眉:“孙过折并不认识我,难道是因为你?”

“或许。”山宗眼中更沉:“他不可能得逞,我回去就请赵进镰上书帝王,他当初为你我证了婚,如今正好有用。”

反正孙过折的身上,又会多记上一笔了。

他说着又重重抱一下神容,低声说:“这下你可以随我一同回幽州了。”

说完忽而松开了她。

神容朝他身后看去,原来是裴夫人带着人自远处廊下朝这里过来了,忙也退开两步。

山宗深深看她一眼,先转身走了。

神容稍理衣裳,站了片刻,默默等着。

裴夫人走到了跟前,看到她,脚步快了些,过来牵住她手,皱着细眉,好一会儿才道:“想不到他私下与你成婚,倒还算做对了。”

神容只好安抚她:“母亲莫要为我惋惜,幽州的婚仪我很满意,真的。”

不止天地山川,还有那男人的麾下全军,没有世家的千金奢华排场,但她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裴夫人轻轻叹息:“只怪那莫名其妙的契丹人……”

神容心思轻转,也觉得孙过折这一次莫名其妙,竟然拿蓟州做筹码。

倘若她没有跟山宗私下成婚,只怕此番会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