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些日子,和圳虽然面上常带笑意,眉目间总有一股子阴霾笼罩,夜里总要惊醒好几回,白日里有时候说这话,他就发起呆,几个大人看在眼里愁在心上。 在县衙门瞧见拐子夫妻丑态,和圳才慢慢想通:拐子夫妻两个要害他,他哄骗他们是为自保。他一没有主动害拐子夫妻,二来将这两个人绳之以法,就是救下将来无
数受害孩童。 和圳想清楚自个儿非但没错,细论起来反而有功,那心上沉甸甸的东西移开,立时眼也亮了,颜也开了,在马车上就神采飞扬道:“二叔,婶婶托我去瞧瞧迎春姨姨。
”
皇家孩子都跟着如真称呼亲戚。
迎春正预备和杨林的婚事,她从腊梅手里接过饭店,将厨子、伙计都招回来,又增减几个菜色,饭店重新开张。
女学那里做工的匠人吃饭是个大事情,迎春去跟百合说,每日将一顿饭包给她——她也不贪心,那些个匠人,要是全包给她,她弄不过来。 自家妹子要做,百合自然高兴,迎春人品信得过,不会为着赚钱,就对饭菜偷工减料,比旁人还可信些。百合跟昭仁商量过,就将每日晚饭交给迎春,她做好使伙计
送去工地上。
只这一顿饭钱就是不小收入,县里开饭店的人人眼红,要不是看她是百合亲妹子,还真挤不到前头去。 冬日里天冷,将作每日都要半腔羊煮热乎乎的羊汤分给工匠喝,迎春又蒸许多荷叶饼,将那煮出来的羊肉夹在饼子里,汤里煮些粉丝、冻豆腐进去,又暖和又香甜,
吃着格外饱足,工匠们都十分满意。 她原先就给腊梅帮过工,眼里看着腊梅每日与菜农、屠户打交道,遇着事情,她每常要想一想腊梅为啥那样做,慢慢摸着其中门道,不比那些个两眼一抹黑的门外汉
。
腊梅又将自个儿开饭店的经验全数传授给她,带她认识自个儿信得过的生意人,迎春接过这饭店,比别个都轻松些。
饶是如此,开个饭店也不轻松,迎春过年回去看大伙儿一遭,都没在青柳镇过年,就在店里四处收拾,给工匠们预备吃食。
倒是听说杨林那几日成天跑来看迎春,年夜饭都是两个人一块儿吃的。左右他们两个快要成亲,又都是孤身只影的,过年做个伴挺好,旁人也不说啥。 和圳失踪这些日子,迎春没少出力,或是催着杨林查案,或是赶回镇上安慰百合与昭仁,等后头锦衣卫接手,杨林也没闲着,还是认认真真追查线索,立下不少功劳
。
县令太太与昭仁说起时,道:“做女人的,都指望汉子给挣凤冠霞帔,李家二姑娘有福气,别看如今不起眼,再过些年,只怕那霞帔比我还早上身哩。”
昭仁回来告诉百合,百合自然欢喜。 这几日饭店慢慢上了正轨,迎春给自个儿张罗嫁妆,她也不羞手羞脚:“旁人有爹娘操心嫁妆,姑娘家害羞些没啥,我这里啥都要靠自个儿,再害羞起来,竟是给自个
儿找不痛快哩。”
迎春自有一套道理:嫁人是好事,她跟杨林两个走到一处不容易,要是为着脸面害羞,把婚事弄得不成样子,才是她的损失。 因此她大大方方出入杨林家中,与他商议如何翻修、如何粉刷,连家具样式都想好,在县城里托工匠造来。这些个事情杨林只管跑腿,样式之类全看迎春欢喜,杨林
再无二话。
迎春没在自个儿租的那个院子,她接手饭店后,就搬到店面后头的屋子里,左右也住不长,与请来帮工的女人说好,等她成亲,就把屋子借给这女人住。 这会子不是饭点,店里没啥人吃饭,倒有两个上年纪的老汉,要壶茶水喝着慢悠悠地说些古今。屋子里生着火盆,火盆上架着大铜壶,烧开水或是做饭,或是冲茶都
好。两个老汉要借火盆热气,迎春也不撵他们,由着他们一坐就是半日。
小伙计认得宋好年,见他上门忙笑:“宋爷来寻我们老板娘?我这就叫她去!”
宋好年说:“我们来看看她,你不用动,我们自个儿找她去。”
迎春正在后头厨房里挽着袖子打肉丸子,听见动静走出来一瞧就笑起来,连忙把几个人迎进她屋里。
这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白瓷盆里养着一盆水仙,昭仁笑道:“你这水仙开得好,分我两枝。”
“成啊,你要走时只管带去。”迎春又问和圳想喝点啥,吃饭没有。
在县衙里头,县令等人战战兢兢,生怕怠慢他们,几个人不想叨扰人家,早早就推说有事离开,到迎春这里,迎春只当家常亲戚看待,叫人松快些。
宋好年道:“还没吃饭,想着你开店,来讨顿饭吃。”
昭仁在旁帮腔:“我可不给钱!”
迎春哈哈大笑,连忙张罗给他们做饭,和圳想了一阵问:“姨姨,你家有香椿没有,怪想吃香椿煎饼的。”
昭仁点点和圳额头:“听听,吃顿饭都这样磨牙!”
迎春说:“有头年晒的香椿芽儿,我就给你摊煎饼去。” 晒干的香椿芽取出来,温水里发开,再淘几遍,拧干,拌进煎饼糊糊里头,迎春摊出二十来张煎饼,全都只有碟子那样大,与小伙计说:“我们吃的饼子,足有脸盆那
么大,看着狼脏,人家也不好拿。往后要再有人要煎饼,只管上这样大的,卖便宜些也没啥。” 光煎饼吃不下,还得有菜,土豆丝爽脆,配上辣椒丝最下饭。再炒个酱肉丝,里头加好些葱白,这葱白专门挑甜而粗壮的品种,吃起来一点都不辣。再来一个香椿炒
鸡蛋,也香甜得很。
另外配上蒜水和油泼辣子兑的蘸汁,再来个鱼头豆腐汤,一桌子菜就置办齐全。
宋好年几个吃饱喝足,昭仁还夸迎春手艺好:“这煎饼一个不当心就要破,亏你弄得有韧劲儿。”
迎春笑道:“你们吃着好就行,这粗茶淡饭的,要是还不精心,我也没脸见你们。”
宋好年便问她这些日子有啥困难没有,嫁妆预备得咋样,有啥话要带给百合……
迎春说:“我一切都好,你们别操心,过几日还要过一回礼,到时候我叫人给你们带话,你们都来,把如真、如纯都带上。”
“带上他们岂不是裹乱?”昭仁一想带那么多孩子出门就不大乐意。
迎春笑着说:“难得我好日子,你就把他们都带来,我替你看着他们。”
宋好年答应下,带着妹子跟侄儿回家,这时候虽说还在冬日里,实际立春已过,风还凉飕飕的,但水边柳树已吐嫩芽,鹅黄的星星点点在树梢上看不分明。
和圳心里高兴,也不坐车,定要宋好年骑马带他。他已学过骑射,就是宋好年不带,他骑小马也能跑,宋好年索性把他放在身前,由着他左顾右盼。
和圳往日里行动就有规矩,难得这样活泼,倒把昭仁逗笑:“我瞧你这回,像是一下子回到四五岁时。”
和圳脸一红:“我一下子轻松,整个人都似要飘起来,难免失态。”
昭仁哈哈笑着说:“这样就挺好。” 和圳也没幼稚多久,快到镇上时,瞧见路边地里麦苗,还跟宋好年说农事。他的农事知识多半自书本上得来,宋好年可真种过地,叔侄两个说得热闹,昭仁不耐烦,
偏今儿没骑马出来,只得掀开车帘嚷道:“再啰嗦,你们两个坐车回去,把马让给我!”
宋好年这才加快脚程,不过两刻钟就回到家里。
谁知一进门,就觉家里气氛凝重:宋秀秀正坐在那里淌眼抹泪,圆圆也呆呆地坐着,连如真揪她小辫子都不理会。
百合一边把如真抱开,一边叹息着与宋秀秀说着啥,余下几个孩子都凝神屏息,全然不见往日热闹。
宋好年心头闪过好几个猜测,最后想,能把秀秀弄成这样的,难道是三平那头又有啥事?
他走进屋里把正作乱的如真交给昭仁,问宋秀秀:“咋了这是?”
宋秀秀两眼肿得桃儿一般,站起来叫一声“二哥”,却不说到底啥事,只叫圆圆:“跟你舅舅打招呼,咱们待会子回家。”
圆圆先叫舅舅,再叫小姑姑,最后冲和圳甜甜地笑。和圳有些别扭,可又拉不下脸冲圆圆发火,只得抱着如纯躲开。
宋好年皱眉:“你先别忙着走,到底啥事说清楚,万一有迈不过去的,我们也好帮你。” 他正说着,百合冲他使个眼色,宋好年只得住口,就看着百合站起来把宋秀秀送出去,回来说他:“你啥事情都不晓得就乱说,亏得人家秀秀待你体贴,没当面说出来
。”
宋好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啥事啊?” 百合一看孩子们个个一脸严肃,禁不住笑一下:“又不是啥大事,看把你们紧张的。”说着凑到宋好年跟前,小声说:“秀秀才刚来,说她娘老百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