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里死了好些人，好在宋好年夫妻两个顶亲近的人大多得以保全，只汪大娘年迈体弱没熬过去，再就是柳三平的媳妇陶彩霞一尸两命。

这几日，大伙儿慢慢都走动起来，到汪家、木匠家道恼，带些吃食用度慰问他们，劝他们别太伤心。

虽说是劝人莫伤心，实际说着说着，劝人的人也往往哭起来，哪里能劝得住事主？不过大伙儿抱团取暖过日子罢。

宋好年那里病情稳定下来，只合慢慢温养，医官回京复命，宋好年特写信托他转呈信王与皇帝，好叫长辈们放心。

百合在家安安心心照看宋好年，蛮女、兰妞、小娥并几名家丁也都回来做事，家中同往日相比并不差啥。 宋好年一向身子挺好，这回一生病，吓得百合半死，因此一天三顿换着花样给他食补，定要将这些日子的亏空补回来，左右没旁的事情，宋好年也就随她去：他也想

长命百岁，跟媳妇两个活到白头，一起看着如真的孙子长大哩。

这日百合看着坛子里头前一个月腌下去的白萝卜已变得颜色微黄，往外散发酸香，晓得腌萝卜已成，便寻思着叫李丑娃杀只鸭子，“今儿炖酸萝卜老鸭汤吃。”

鸡须吃嫩，鸭要吃老。李丑娃依百合吩咐，捉一只毛色油亮灰暗的老鸭子，宰了放净血，又拾掇干净内脏，褪毛剁爪，最后把鸭子解成小块。

鸭肉须得炒过，这样才能煮出浓白的汤。先焯水，再炒到皮肉金黄，加高汤进去煮，汤里放金丝小枣、笋干和野山菌，汤烧开后再装进砂锅里小火炖一个时辰。

酸萝卜切成手指大的条，清水冲掉泡菜水的咸味，放进汤里煮到入味，这汤便算成了。

病人可不光得吃精细，更得营养搭配均衡，百合专门在米饭里煮上红薯块，筷子一碰就化，香甜得不得了，如真不要菜就能吃一小碗红薯米饭。

宋好年平日里是个忙碌命，哪一日不做活就浑身不得劲，如今做不得活，跟百合说：“我算是明白，原先我不让你做活，你为啥焦躁成那样。”

百合笑道：“该！一报还一报，叫你那时候逼我。”

说着给他盛一碗汤，“尝尝这个，兴许胃口能好些。” 汤色澄亮，碗里几块金黄鸭肉、淡黄色酸萝卜与笋干、褐色菌子，趁着汤面上几粒红枣、枸杞，看着颜色就很美。轻轻啜一口，微酸里透着鲜甜，一下子将人口水勾

出来，宋好年笑道：“是开胃。”

鸭肉紧致有嚼劲，难得一点儿都不腥，还是这酸萝卜的功劳。宋好年捞起一根酸萝卜，泡菜的酸香已与肉香融为一体，比肉还好吃。

如真在跟前闻着香气，口水已经滴滴答答下来了，宋好年见状喂他一口汤，问：“你娘煮的汤香不香？”

“香！”如真响亮地说。

他面前放两个小碗，一个装红薯米饭，另外一个盛一碗汤，满桌菜他不要别个，一口饭一口汤，吃得生香，宋好年看儿子吃得香，自个儿都能多吃半碗饭。

百合顺手夹一筷子白菜喂到如真嘴边，如真不大爱吃菜，可娘都喂到嘴边了，他不能不吃，只好皱着小脸咽下这口菜，赶紧喝两口汤，脸上才又挂上笑。

一大锅汤，一家子都没吃完，这东西又不好放，百合才炖好汤时就盛出来两大碗，一碗叫兰妞送去给宋秀秀，一碗自个儿端去柳三平家里。 如真跟着百合出门，擦前蹭后，总把自个儿想得力气很大、个子很高，非要帮百合提着篮子。这碗里满当当都是热汤，百合哪敢让他动？好声好气地哄儿子：“等回来

时你帮娘提篮子。”

如真忙不迭点头答应，心中觉得自己十分厉害。

柳三平如今还在妻孝中，不过乡下地方没啥孝中吃素的讲究，正因办丧事耗费精力、人难过不思饮食，旁人反要劝事主多吃些肉菜，好熬过这艰难日子。 百合带着如真进门时，柳三平正哄他儿子吃饭，才一岁多的男娃儿，乍然没了娘，凄惶得不行。纵爷爷奶奶心疼着，当爹的恨不能一天到晚把他捧在手心，瞧着还是

不如陶彩霞在时收拾得干净精细。

这孩子还没取名字，乳名就随口叫个大娃，要是他娘没死，后头自然要跟一串弟弟妹妹，叫二娃三娃，偏如今就他一个独苗，没得叫人心疼。

先头陶彩霞一怀上老二，大娃就断奶，开始吃饭，这会子柳三平他娘煮了米糊糊，柳三平哄着儿子吃，大娃不住摇头，就是不肯吃。

柳三平跟宋好年差不多，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这几日胡子拉碴，比以往邋遢不晓得多少。

如真先出声叫：“三平叔，我给大娃送吃的来哩！”

柳三平连忙抱起大娃迎出来，勉强笑道：“嫂子，你还给我们送啥吃的。”

百合把汤拿出来说：“这两天你大年哥不肯吃饭，道是没胃口，就这碗汤吃着还行，你热一热，自家吃些，也算我们心意。”

大娃冲百合张开手要抱，嘴里喊娘，柳三平一个没忍住眼泪就往下落：“他见着个差不多的女人就要喊娘，我可往哪里给他找娘去？”

“他娘没了，你就得又当爹又当娘，”百合道，“你要不打起精神，让孩子咋办？”

柳三平他娘看这汤确实不错，连忙谢百合：“三平也好几日不肯好好吃饭，我去热一热，你跟大娃一起吃。”

趁着热饭的功夫，如真跟大娃玩到一起，如真很有当哥哥的架势，自个儿且走不稳，还要拉着大娃，免得他摔倒。

柳三平伤感道：“我没用，没护住他娘，往后他连个自个儿兄弟都没有。”

百合说：“你大年哥病着没法出门，使我来与你说，你得空时就去找他，兄弟几个说说话，心胸畅快些，别把烦难事都闷在心里。”

这里柳三平吃上饭，百合带着如真家去，如真恋恋不舍地跟大娃告别：“明儿我来看你。”

大娃半懂半不懂，只管点头，闻着他爹碗里挺香，凑过去张着嘴要吃。

一出门，如真就要在前头疯跑，百合把篮子递给他：“你才说要帮娘提着，给！” 如真一愣，皱眉想了会儿才想起来真有这回事。篮子不重，可他人太小，那篮子足有他半个人高，他提也不是，背也不是，在原地扑腾半晌，只好双手拖着提手往前

走，篮子底就在地下摩擦。

百合看他扑腾，就是不说要帮忙，如真也不要人帮，自己嘿哟嘿哟把篮子拖回家，放到厨房，扭头就奔宋好年去：“爹！今儿可把我给累坏了！”

宋好年病归病，力气还是有，一伸手把满面通红的儿子提上床：“如真干啥了？”

如真就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自个儿给三平叔和大娃送饭，又说他帮娘提篮子，话里话外意思他劳苦功高得不行。

宋好年哈哈笑：“辛苦我儿，我儿果然越发能干哩。”

如真就得意得不行，又跑去看如纯，见他还在那里咕蠕咕蠕翻身，插着腰教训他：“纯哥儿真没用，都不帮娘做事情，回头等你长大些，看我教训你！”

宋好年含笑看着儿子玩，又问百合：“你今儿去，三平咋样哩？”

百合叹口气：“彩霞那么个人没了，他哪能好？看着怪可怜的，我已同他说，叫他有空来找你说话，回头他要是来，你劝劝他。”

夫妻两个又说几句闲话，宋秀秀来还碗。百合还有些奇怪：“这会子天晚，你明儿再来也是一样的。” 说起来宋秀秀命大，时疫那样厉害，她竟没染上，非但她，就是牛氏跟圆圆两个也好好的。本来百合还想着这回时疫牛氏恐怕熬不过去，谁知祸害遗千年，牛氏瘫在

屋里不得出门，反躲过一劫。

眼看着圆圆越来越大，宋秀秀没好意思见天儿把闺女往百合这里送，不过两家来往不绝，关系也相当好。

宋秀秀道：“一来还碗，二来我有桩事情，求嫂子替我拿个主意。” 原来疫病过后，好些男人没了婆娘，就张罗着再娶一个，好打理家务，照看爹娘儿女。想再娶黄花大闺女不大好办，宋秀秀这等离婚的妇人就十分吃香，死过男人的

寡妇也有好些人想娶。

如今就有人托人说媒到宋秀秀跟前，情愿把圆圆当自家亲闺女一体教养，问宋秀秀愿不愿意嫁。

百合问：“那家子是个啥情形？” 宋秀秀也不傻，跟媒人打听得清清楚楚，原来那家子有一个老娘，婆娘去后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儿子，一个七八岁的闺女，男人不算能干也不算懒，要是好生经营，日

子也能过起来。

“那你咋想的？”宋秀秀如今不是没主见的人，既求到百合跟前，想来还有啥顾忌。 宋秀秀苦笑道：“那家子乐意养圆圆，情愿圆圆跟他家姓，唯独不提我娘。我晓得我娘不是啥好人，她对二哥做下的事情，你们不把她千刀万剐就是给脸，可毕竟是我娘，旁人能撇下她，我哪能那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