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陈彬的手下踹开宋好时家大门,冲进去捉住所有人。面对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宋好时抖得如筛糠一般,颤声叫道:“老二老三惹祸不关我事!”
陈彬一瞧院子里那堵砖墙就觉不对,问清楚原委,又叫人从隔壁捉来宋秀秀,把众人都集中起来,陈彬道:“宋好节奉着宋牛氏去县衙里告状,道宋好年忤逆不孝,你们可有什么说的?”
宋老汉一愣,小声回道:“老大与老三已经分家,小老儿跟着老大一家子住,委实不晓得老三行事。”
宋好时却精神一振,大声道:“大人,我有话禀告!”
陈彬挥手:“叫他说。”
宋好时道:“老二忤逆不孝,确有其事!”反正他养着宋老汉,不孝的罪名追究不到他头上来,老三虽不是啥好东西,倒有几分急智,这一遭能弄倒老二最好,就是弄不倒,他也没啥损失。
宋老汉遇事一贯爱装死,听见宋好时污蔑宋好年也不开口,只推自个儿啥都不晓得。宋好时便添油加醋地说宋好年不肯奉养爹娘,娶妻不贤等事…… 他若是能认出陈彬,只怕还不敢这样说,偏生他一向只听宋好年与绸缎庄陈老板相好,却没怎么见过陈彬,再兼陈彬换上飞鱼服后整个人气质一变,就是熟人都难认出,因此宋好时滔滔不绝地说起宋
好年坏话,丝毫没想那是他兄弟。
陈彬一面听一面点头,叫书吏把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都记下来,“这都是口供,回头审案子要用。”
宋好时愈发得意,寻思扳倒宋好年就在眼前,不是他做大哥的不疼兄弟,实在是兄弟那份好家业实在叫人眼红,他是宋家老大,将来自家这一支要由金宝传下去,该多给金宝攒些家底子才是。
便在此时,宋秀秀小声说:“不是这样……”
她声如蚊蚋,听力差些的人只怕听不到,但陈彬立时止住宋好时叫她说话。
宋好时脸色一变:“大人,这是我妹子,偷汉子叫夫家休回来,丢人得很。她说话没个把门的,又没啥见识,别污了大人的耳朵。”
陈彬递过去一个眼神,一名锦衣卫劈手给宋好时一巴掌,打得他口中渗血,脸颊高高肿起,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陈彬问宋秀秀:“你要说啥?” 宋秀秀抱着圆圆,圆圆还不晓得发生啥事情,手舞足蹈地咯咯笑。她如今能这样活泼,都是宋好年的功劳,宋秀秀一狠心,跪在地下大声说:“大人,宋好年不是我爹娘亲生的儿子,凭啥孝敬我爹娘?
”
宋老汉瞬间脸色铁青,喝宋秀秀道:“你离婚时就有些个疯病,这会子病糊涂了不成?”
宋好时连连点头,想说话,脸肿得说不出,董氏连忙在旁帮腔:“大人,我家小姑子比老三年纪还小哩,她咋会晓得老二的事情,大人休要听她胡说!”
这一家子竟是要坐实宋秀秀的“疯病”,砸实宋好年忤逆不孝的罪名。
宋秀秀离婚时,觉得柳如龙一家子是吃人的豺狼,这时候才觉出自家人也不差,她恐惧地想:原来我竟是豺狼窝里长出来的……
豺狼不光要吃外人血肉,也要吃自家人血肉。前儿要吃她、要吃圆圆时,只有宋好年肯帮她,这时候她不帮着二哥,谁帮二哥?
宋秀秀大声道:“大人,我没有疯病,他们都道不晓得二哥的事情,可我小时候听爹娘说起过二哥不是亲生,那时我年纪小,爹娘说话不避我,所以我十分明白,若有半分虚言,管叫我天打雷劈!”
宋秀秀立下重誓,陈彬立时看重她几分,叫雪娘将她从地上扶起,带到厢房细细盘问。
一时雪娘出来,小声对陈彬道:“这妇人不曾说谎。”
原来宋秀秀三四岁时,看上宋好节那块龙纹白玉佩,闹着也要戴,兄妹两个打将起来,宋好节将宋秀秀搡在地上,宋秀秀哭个不住。
牛氏闻声赶来,连忙把玉佩塞进宋好节脖子里,叫他不许再露出来,又抱着宋秀秀回去哄她。
宋秀秀哭乏了要睡,就躺在屋里,听见牛氏跟她爹说:“那东西可就一块,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真是一个个不省心的催命鬼!”
宋老汉道:“我早说叫你好好收起来,你非要给老三,往后非惹出事来!”
牛氏哼生说:“都怪老二那贱皮子,当日我捡到他时,他身上若多几块那样好东西,咱们家早就发财哩,哪还用受这苦楚?”
宋老汉说:“小声些!那东西一看就贵重得紧,哪里敢拿出去卖?只怕一拿出去就叫人发现,咱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依我说,还是给老大,做咱们家的传家宝好。”
牛氏不干:“老大将来要顶门立户,老三有啥?还有个老二要同他分家产,我想想就心疼得厉害,可怜我儿。”
夫妻两个窃窃私语,说起当初捡回宋好年的事情,只当话不传六耳,浑然不觉小闺女已把话全听在耳朵里。
当时宋秀秀还不晓得“捡来”是啥,过一两年长大些明白,立时晓得宋好年不是自己亲二哥,竟是娘从外头捡来的野种,因此待他便与往日不同。 小孩子最是欺软怕硬,一旦晓得二哥不是自家娘亲生,又看出爹娘都不疼二哥,便铆足劲欺负他。便是无事,宋秀秀还要找茬与宋好节两个欺负宋好年一番,若是遇到碗底卧鸡蛋、多夹一筷子肉这等
事,更不肯叫宋好年占到一丝便宜。
宋秀秀理直气壮地欺负了宋好年二十年:要不是我娘把你捡回来,你早叫乱葬岗上恶狗吃了。
到第二十个年头,风水轮流转,人人都欺负她,爹娘兄长都不管她,只有宋好年肯给她一口饭吃,肯为她出头。
哪怕宋秀秀晓得,自个儿这话说出来,娘和三个就是诬告,她也得说:“二哥不是我娘亲生,逢年过节他该孝敬的都孝敬给爹娘,米面布料从没却过,要说他不孝,实在不能够!”
陈彬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他没能从牛氏那里得到口供,反从宋秀秀这里有了突破,论起来还是宋好年自己积德,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顺手做善事回报到自己身上。 陈彬在宋好年家中还算斯文有礼,一旦取得口供,便立时在老宋家显出锦衣卫的獠牙来,叫人把宋老汉和宋好时锁了,又把宋秀秀送到隔壁,留下几锭银子道:“你倒没糊涂透顶,拿着这些个银钱好生
过日子罢。”
回过头来审宋老汉和宋好时,这两个人晓得再也瞒不住,只得把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连宋好年小时候与宋好时打过几次架都不曾漏掉。
待审完这父子俩,已是半夜,陈彬叫人连夜把他们送去城里县衙关押,自己与雪娘回宋好年家里去。
还没走出宋家大门,金宝冲上来要打陈彬,陈彬随手一推,他是有功夫的人,立时将金宝推到地下,跌破门牙,大声嚎哭起来。
金宝才哭一声,董氏连忙捂住他嘴,母子两个滚得一身土,狼狈不堪,陈彬等人看也不看,径自扬长而去。
听陈彬说完来龙去脉,宋好年不禁叹口气:“秀秀小时候确实……如今她也算懂事。”
陈彬忽然扬眉笑道:“如今你晓得自个儿身世,便须做好准备,只消我报上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接你哩。”
宋好年猛然一惊:“啥?”
陈彬道:“你是贵人之后,总不能真在这镇上过一辈子罢?贵人晓得你好好儿活着,定要接你回去。你要晓得,你亲生父母……”
宋好时心里一沉,打断道:“陈大哥,你且不要说!”
陈彬一愣,只听宋好年慢慢道:“陈大哥,你暂且不要告诉我我亲生爹娘都是谁。”
陈彬活了三十来年,头回听见这样古怪的要求,愣了半晌才点点头,还得劝宋好年:“你不想知道你爹娘的情形?”
宋好年犹豫一下,试探着问:“我……亲生爹娘,可还有别的子女?”
陈彬飞快道:“你有一位兄长、四位兄弟,另有一姐、一妹,如今都已成婚。”
雪娘又深深看陈彬一眼,插嘴道:“宋爷可是担忧回家后再有宋家这般兄弟争产的丑事?你大可放心,你本家非同寻常,且出不了这样事情。”
宋好年摇头道:“若我亲生爹娘如今日子不好过,我立时就会随你们回去养活他们,我家底虽不算丰厚,养活两位老人总没问题。” 陈彬暗暗点头,宋好年此人最大的好处便是心地淳厚,颇有他亲生父亲的风采,“可我听你们的说法,他们都是贵人,能指使得动你们锦衣卫,想是个大官儿,又有许多子女,既过得这样好,我一个将
近三十年没见过的人平白插进去,反倒大家不安。” 陈彬张张嘴,还要再劝,宋好年又道:“陈大哥,我晓得你是办差的人,我不好叫你为难。你若要报上去也行,只一件事:我媳妇如今才怀上孩子,离不得人。只求你再拖几个月,等我孩儿生出来,我们一家子去认亲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