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漫不经心地端起缸子, 但她没怎么用力,手腕松松地半垂,连带着搪瓷缸也歪斜着。她这样叫肖华紧张得不行,他那俩眼直勾勾盯着搪瓷缸, 眨都不眨一下的,手也在底下接着, 生怕梅子一不小心把里头的冰坨坨倒出来。同时, 他那张嘴也没闲着, “诶, 诶, 梅子,你小心点儿, 快, 拿稳喽!”

“这是啥玩意儿啊,你这么宝贝?”梅子见他这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 当然得问问清楚了。

“从冬叔家盛来的, 红焖羊肉锅里头的汤啊……”肖华特别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就没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儿。

“剩汤?”梅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眯了眯眼,嘴角有向下耷拉的趋势。她, 不高兴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 你在饭店呆了这么久应该知道啊, 精华可全在汤里头呢!”肖华这叫啥, 后知后觉, 不过这时候解释倒也不算晚,他赶忙说:“为了给你带这一搪瓷缸的羊肉汤,我把脸皮全豁出去了……不是我吹,这汤的滋味绝了,我活到这岁数,还从来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不信你热了试试。”

试,当然得试了。

光听肖华这么一说,梅子的口水就开始往外涌了,她转身就往楼道外头走,家里的锅碗瓢盆和炉子可都在外头搁着呢。

“喏,冬叔家给的土豆、萝卜,你收拾收拾,等会儿丢到羊肉汤里头——”说到这儿,肖华不自觉地吧嗒了吧嗒嘴,一瞬间,脸上就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继续道:“多弄点啊,骑了这一路,消耗太大了,我又有点饿了。”

梅子这回彻底信了,不过她还是想象不出来,冬叔家的红焖羊肉锅到底好吃成啥样了,瞧瞧把肖华给馋的,二十年来头一遭啊!

不用肖华催,她自个儿就抓紧了,没用几分钟就削出五个黄澄澄的大土豆来,又挑了三根胡萝卜刮了刮皮,之后又切了一截白萝卜。这时候放到热锅里的冰坨坨已经开始化了,香味由淡转浓,在咕嘟咕嘟声中飘散开来。尽管是加了热水稀释了的,但是味道依旧鲜醇诱人,叫正在切滚刀块的梅子差点切到自个儿的手。

“啊啊啊,哪儿来的香味儿呀?!”

“诶,是老肖家。”

“我的天呐,咋能香成这样?你家这是做啥好吃的呢?”

“梅子,梅子,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汤底啊?你们饭店来了新大厨了?”

“什么什么,新大厨?那我可得去尝尝!”

一阵门响之后,整层楼的人家都被四处乱窜的味道给勾了过来,把正往锅里丢土豆块和萝卜块的梅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把拿着锅盖的肖华都挤到犄角旮旯了。他们咕咚咕咚地咽口水,同时也没忘了发问。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新大厨,这锅也不是专门调的汤底。”梅子心里甭提多后悔了,她咋就没想到呢,该在屋里头煮的,关上门窗,味道不至于飘得这么快。不过现在已经这样了,后悔是没用的,该说的还得说:“这是我们家老肖从亲戚那儿拿来的,他们晌午饭吃的红焖羊肉锅,剩了好些汤,他这不是惦记着我没吃上嘛,就带了一缸子回来,叫我用这汤炖点儿土豆萝卜。”

她这话一出,叹气声就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了。不是饭店大厨调的,外头没卖的,那他们不就吃不着了,不叹气才怪呢。

“妈妈,我好想吃呀!”

“噫,是羊肉的香味诶,我最喜欢吃羊肉了!”

“土豆的香味儿出来了,奶奶,你闻到没?”

“啊,我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爸,你拿钱跟梅子婶婶买好不好?”

“我这儿有张糕点票,梅子阿姨跟我换好不好,我就要半碗就行了……要不,就给我喝两口汤,再叫我尝两块土豆,好不好嘛?”

“我,我也想换,我有奶糖的!”

“能换吗?我有饼干!”

小家伙们为了吃也算是绞尽脑汁了,他们一个两个的全挤到最前头了,争着抢着要跟梅子换羊肉汤和土豆块,平时最爱的糕点、奶糖还有饼干这时候都是浮云了,拿来换两三块土豆都不带眨眼的。甚至,他们还怕梅子不乐意,直接硬塞,打主意要强买强卖了。

被一群矮墩墩胖乎乎的小豆丁眼巴巴地盯着,梅子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咬了咬牙,说:“不用换,你们呢,就乖乖排好队,一人一小块,再多可就没有了。”

梅子的心在滴血啊,她都还没尝到味儿呢。

小家伙们全都皱起了小脸,一小块诶,哪够吃啊!不过他们倒也看得开,想着有总比没有好,于是就都乐颠颠地排队去了。

家长们抻着脖子瞅着锅里头,估了估土豆块和萝卜块的数量,然后又数了数排队的小娃儿有几个,这么一算,他们的心就凉了,完了,他们吃不到了。没法子,他们总不能从孩子嘴里抢吃的吧。

排在最前头的小胖墩儿从来都是大口吃饭大口吃肉的,可这回,那么一小块土豆,他硬是吃了三口,每咬掉一小块,他就闭着眼,一副享受极了的样子,可下一秒,他又瘪起了嘴,然后念叨,“呜呜,快没了,快没了……”

吃完了,他还不忘舔舔拈过菜的两个手指头。他都不舍得走,仰着小肉脸可怜巴巴地瞅着梅子,希望能得到点特殊照顾,“最最漂亮的梅子姐姐,就再给我一块吧,这么一小块就行,刚刚那块太小啦!”

小胖墩儿的爸在旁边看着都快馋死了,见他有的吃还不知足,当下就拍了他一巴掌,应是把他给拽走了。

排在最后的那个娃儿学了一把小胖墩,第一口,他就小小地啃了一一丁点,抿了抿嘴儿,就感觉软乎乎甜滋滋的胡萝卜像是化了一样,再一咂摸嘴,里头还有羊肉和土豆的味道,他美坏了。

然而,这时候一颗大脑袋凑了过来,啊呜一口,把他吃剩下的多半块胡萝卜吞了进去。没别人,是他爸干的,嗯,他亲爸。

哇哇哇哇……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响彻在楼道里,这娃儿哭得太惨了,一边哭,他一边控诉,“我才尝了一点点,你赔我,你赔我!嗷嗷嗷,我要找我爷,我要找我奶,我要找我妈,我要告状,我,我跟你没完!”

娃娃他爸还挺理直气壮,“你告啥状啊,我都把你养这么大了,你不该孝敬孝敬你爹我啊,才吃你一口胡萝卜就这样了,抠!”

梅子真是瞠目结舌,不过她也不能眼瞅着一场家庭战争就此爆发,赶紧又捞了一块给那娃儿,这才安抚住了他。其他家长心里别提多遗憾了,要早知道能这么干……从孩子嘴里抢吃的算啥,白把孩子养这么大啦。

啪啪啪,是疯狂打脸的声音。

把邻居们送走之后,梅子也顾不上心累了,她招呼肖华赶紧把炉子和锅抬到屋里去,门窗关紧。汤底还在呢,她再煮一锅。

折腾了个把钟头,她总算尝到了红焖羊肉汤的味道,除了鲜和美,她都不知道用啥词儿来形容了。

嗝~好吃,真好吃啊!

第二天,谭渊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刚一出招待所门口,肖华和梅子就迎了上来。他们俩特意请了假来送他,当然,真实目的嘛,就不好说了。

“老谭,来来来,我帮你提着行李。”肖华可热情了,上来就把谭渊右手提着的被子卷给抢走了,“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一个人过去,这不,今儿特意请了假,送送你,我得亲眼见着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才放心。”

“是啊,是啊。”梅子频频点头,附和着。

“这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我们昨天不是打了个来回嘛……行了,回去上班吧,可别耽误了工作。”谭渊是真没发现他俩打的小算盘,他感动得眼都湿乎乎的了,好悬没流出眼泪来。

“倒也不是不放心,我们就是,就是舍不得你啊!行了,甭跟我们客气了,你想想,咱们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为你请一天假算啥,我恨不得陪你在冬叔那儿住上个十天半月的。”得了,最后一句暴露了。

谭渊觉得自己刚才的感动像是喂了狗,呸呸呸!

“呵呵,可别,就因为咱们是老交情了,我才不忍心叫你们俩为了我这么点小事儿就请假!”谭渊趁肖华不注意,一把把被子卷抢了回来,他说:“你们放心,我在冬叔那儿过得差不了,乖宝不是说了吗,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哎呀,我都有点发愁了,要吃上一个月,我得胖两圈吧。”

肖华听了想打人。

不过转眼间肖华就想要怎么回谭渊了,他又把被子卷抢到自己手里,然后说:“那咋成啊,胖太快不好,身子容易出问题,不行,我得去嘱咐嘱咐乖宝,让她少给你做吃的。”

呸!

我以前咋不知道这么不要脸呢!

谭渊要气死了。

肖华和梅子还是把谭渊送到了曲仲冬家,当然,也确实蹭上了饭,只不过他们俩越吃就越想哭,这么好吃的饭,他们就只能偶尔尝一次,能不难过嘛。

按照曲仲冬他们兄弟三个商量的,谭渊被安置在了老宅里,一日三餐到曲仲冬这边来解决。蘑菇棚呢,在老宅起一个,在曲仲冬家的院子起一个,曲仲秋家不掺合这事儿。

盖蘑菇棚少不了的就是塑料布,为了这个,曲长江和曲长湖跟着谭渊往县城跑了好几回,终于拉回来两车。之后曲家人就忙活开了,壮劳力得要拉土打墙,岳翠云就带着儿媳妇编草帘子,家里头搞得热火朝天的。

正因为忙,他们也就没怎么关注周遭发生了啥。还是实诚队长丧着张脸上门来赔罪,曲仲冬一家才晓得借出去的那套教材丢了两本的事,一本高二数学,一本高一语文,全是在崔福兴手上丢的。

“唉,说起这事儿来也怪我!”实诚队长难受得不行,本来吧,冬叔家挪出一套课本就挺不容易的,也是为了生产队里那些没课本的孩子们,结果这事儿叫他给办砸了。

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来龙去脉全说了,“之前不是定了规矩嘛,按照登记的顺序一本一本的借,结果高二数学到了崔福兴那儿没两天就丢了,他上门来又是哭求又是磕头的,说自个儿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我当时真是看他可怜,就没怎么着他,别的书还是照常借给他,结果,大前天,他说高一语文也丢了……”

“这回倒是说要赔钱,可要钱有啥用,这阵子我天天跑县城,大小书店我全去瞅了,没有,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压根就买不着这两本书!”说到这儿的时候实诚队长的眼圈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