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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会给八面坊的人收尸,八面坊也会给他们师徒一点面子, 彼此间留点余地, 但无论是师傅的教导还是她自己都和八面坊不对盘。她看不习惯八面坊行事,再加上她是和被八面坊杀死的人一起冲到尸滩子上,被师父拣到收为徒弟的。她无数次地想,是不是自己的父母亲就在当年的那些尸体中。八门寨势大,他们师徒奈何不了,但不妨碍她给他们添堵。他们不是吃素的, 她干过的事,一查便知, 只不过事情并没有闹得太过分, 还不到翻脸的地步。
八门坊今天格外冷清,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 许多铺子都关门了,只留下酒楼和客栈还开门做生意, 但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两个跑堂的伙计坐在那打瞌睡。
八门寨劫掠来的许多物资都是从八门坊卖出去, 往来行商把八门坊称作黑市, 每天从各地来的行商络绎不绝,许多八门寨的水匪也会到八门坊消遣, 逛赌馆和妓院, 或喝酒猜拳。水匪、各路行商, 以及往来行人,使得八门坊车水马龙,日夜喧闹不休。
然而,今天的八门坊却冷清得宛若一座死城。
路上没有人,龙池大摇大摆地翻墙进入八门寨经营的客栈。
客栈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她把客栈的房间都翻了一遍,没找到一个客人,房间里也有没行李。
那些常驻客栈买赃物做转手买卖的人都不见了。她暗自奇怪:劫了七重楼不需要销赃吗?
既然劫七重楼的消传已经传开,照理说该有很多人奔着七重楼的赃物来才对。
忽然,她的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低骂声:“笨,肯定是都赶到八门寨等着去买货去了。”再加上八门寨劫七重楼死了那么多人,损失惨重,肯定是需要援手的。
人都走完了,龙池没必要再在八门坊逗留,她刚要折回去,一转身就见到一个瘦竹竿似的老头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这老头的一只眼窝深陷下去,另一只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隐约泛着幽幽绿光。他的脸上沟壑密布,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计其数,使得脸都变了形。大概是上了年岁,又或者是身体不好,他的腰略微有些弯,背也有些驼,身上还有种很不好闻的腐朽味道。这味道,龙池非常熟悉,那就是尸臭味。
身后乍然出现一个人,着实把龙池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声:“九爷好。”
朱明龙,朱掌柜,八门寨十大高手,他排第九,于是又有人称他为朱九爷。据说朱九爷年轻时长得非常俊,家境殷实,有一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未婚妻。眼看就要成亲,未婚妻被同城一户更有权势的人家抢走,未婚妻是个性子烈的,一头撞死在那家人门前的石狮子上。朱明龙气不过,打上门去,反被对方挖了一只眼睛,打断了腿。朱明龙拖着一身伤来到八门坊,在镇子外的乱葬岗住下了。乱葬岗有个怪老头,龙池小时候还见过他一回,至今印象深刻。她从那时候才知道,世上不仅有死后修鬼道的,还有生前就开始修鬼道的。她对那怪老头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一具将死的身体装着一只可怕的鬼。朱明龙拜了怪老头当师傅,本事越来越厉害,面貌越来越丑陋,身上的尸臭味也越来越重,据说他们是靠吃鬼修行,吃鬼吃成这样的。修行鬼道的,什么时候尸解,什么时候修行大成。龙池的理解就是他们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变得更厉害。
朱明龙只剩下左眼,他那只眼睛的眼皮微抬,上下打量眼龙池,缓缓转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龙池乖乖地跟在朱明龙的身后,似笑非笑似真似假地说:“九爷,大家都在传滩涂村是块风水宝地有龙脉,我听说那也利于你们鬼道修行……”
朱明龙的眼皮又抬了抬,问:“怎么?你师父找到真龙了?”
龙池笑着反问:“滩涂村有真龙?”
朱明龙的手背在身后,继续慢慢悠悠地往外走。
龙池跟在朱明九的身后到了客栈的大门口,抬手说:“九爷,您留步。”大大方方地出了门,一溜烟跑了。
伙计在门口探头看了眼,恭敬地说道:“九爷,咱们是不是该给她点教训?”这丫头,他们一个没注意,她就钻到八门坊来捣乱。她这次来了,他们兄弟几个又得把里里外外仔细搜寻检查遍,以免她又搞出什么事情来。
伙计说完,就见朱九爷幽幽地扫他一眼,当即低下了头。
朱九爷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拖着腐败的身子,慢悠悠地朝客栈里走去。
龙池出了八门坊,赶回滩涂村,回家取了盛水的大葫芦和煮茶的工具,到葫芦井打满一葫芦水,一路飞奔地赶往小山峰。
她这一趟来回已到正午时分,头顶的太阳正烈,林子里的知了吵翻了天。
王二狗和铁匠铺的王铁,躲在山峰下的树荫下,身旁堆了十几个拳头大小的土瓜,他俩边嚼着土瓜边聊天,王二狗正在吹牛:“一般人进到这山里只有饿死的份,我在这山里,到哪都能找到吃的。怎么样?这野土瓜甜吧……”
小山峰上没有树荫,只有岩石和被大伙儿踩得不成样子的狗尾巴草。
太平观的那群年轻道士被晒得脸上都冒出了油,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脖子直往下淌。
她师父三途道长和太平观的观主玉玑道长并排站在山崖边上,似在低声讨论什么。两人后背的道袍都被汗水湿透了,贴在皮肤上,露出结实的肌肉轮廓。
玉璇道长折了根枝叶茂盛的树枝插在岩石旁,她斜靠在岩石上,坐在被树枝撑起的那点树荫下,一块丝质手帕盖在脸上,右手正拿着片巴掌大的叶子当扇子扇风。
其他人聚在一起盯着江面,似在议论什么,一个个的神情都非常凝重。他们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湿透,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黎唐先生更是热得卷起了衣袖,手里的羽毛扇不停地挥动着扇风。北堂未济站在他旁边,蹭点凉意,但从他那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看出,这点凉意似乎并不管用。
龙池挤过去,朝江面上望去。
正午的阳光最盛,七重楼的阴气也受到压制,没再覆盖住整段江面。
七重楼自宝顶以下,仍被阴气笼罩着。阳光下,宝顶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熠熠光芒,更有一圈圈彩虹般的七彩光晕不断地朝着周围散开,如透明的彩纱笼罩住七重楼。光晕内,是翻滚的阴雾,光晕外,则是灼热的阳光,有阴雾从光晕里渗出来,当场被晒得一干二净。
七重楼离岸边已经很近了,它的一侧被许多纤绳挂住,纤绳绷得笔直,因为相隔太远,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的纤绳,但能把这么大的船拉住,想必应该是金属链子类的东西。那纤绳直通江岸,江岸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距离远,人又多,使得他们看起来像小蚂蚁。他们喊着整齐的拉纤号子,即使隔着一大段江面,都能听到他们的号子声。不用想也知道,八门寨的那帮水匪正在把七重楼往岸上拽。
此刻的八门寨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江面上飘满了烂船木板和残核,船板间还夹杂有许多尸体。八面龙王那三层楼高的楼船不见了,龙池眼尖,一眼找到了楼船的桅杆。那桅杆从江里支出来,呈倾斜状,正压在江面上飘着的一大堆烂船木头上。她不知道沉了多少船又被打坏了多少船,以至于从江岸到江面的这一段都堆满了碎木头,湍急的水流都没能把这些冲走。这截江面往下,像放排似的,到处都是烂船木头。
这么多烂船木板和残骸冲下去,最终都会汇聚到尸滩子上,很可能会把尸滩子那截江面堵上,她还得清理江面疏通水道。八门寨死了这么多人,那么多尸体冲下去,她要捞尸体埋尸体,还得去这些烂船木头里刨。
龙池想到自己要干的活,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垂头丧气地去到玉璇道长身边。
玉璇道长很是可怜的模样,活像一条被扔上岸快渴死的鱼。
她把背篓解下来,将里面的东西给了玉璇道长,然后埋头刨坑,给想喝茶的玉璇道长刨土灶升火煮茶。她刚刨好坑就见玉璇道长已经把大葫芦里的水倒进茶盏中,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一口气把满满一盏水喝个底朝天,看起来真像是快渴死了。仙风道骨什么的,这会儿全喂了太阳。
龙池估计,她如果这会儿在玉璇道长身旁升堆火煮茶,玉璇道长能把她踹到江里去。她抬头看看头顶上空,万里晴空,连点云都没有。
她从小住在江边,顿时觉察出其中的异样。太热了!又干又热,像要把人烤干。守着大江,即使是在盛夏时节,也会有江风,吹来的江风中带着水汽,稍微有点遮阴的地方,都不会感觉到热,即使是在烈日下,最多是感觉到晒,而不是热。
王二狗一个油里油气的少年,懂点拳脚功夫,又会喝酒猜拳,遇到那些走南闯北的人,也能聊天闲扯到一处,很是避免了不少麻烦。即使偶尔有遇到想图谋点什么的,看到王二狗会功夫,也就歇了心思。一些有眼力劲的,不看别的,仅凭龙池走路时落地无声,以及身上那股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都不愿招惹她。小丫头话不多,一直都是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那眼神明亮凌厉,气息内敛,气势凛冽,绝对是个少年高手。每一个少年高手的背后,都有一个厉害的师父或师门家族。
也有人想旁敲侧击,从王二狗那打听龙池的师门来历。
王二狗就开始吹,她这妹妹机缘好,遇到路过的神仙了,神仙说与她妹妹有缘,在他家住了三年,教了他妹妹一身本事,再把龙池和神仙的本事吹得天上地下无所不能,听得别人都没心情再问下去,拿酒灌他堵他的嘴。
王二狗被灌醉后,也不废话,倒头就睡,再被龙池跟拖尸滩子上的尸体似的拖回房间,扔地上,以免王二狗身上泼的酒,弄脏客栈的被子,客栈伙计还得洗。
两个人还算顺利地赶了半个月的路,来到了幽魂道。
在踏上幽魂道之前,还有一个往来客商歇息的小镇子,叫黄泉镇。
进入黄泉镇,进入幽魂道,踏进生死门,听天由命。
往来客商都会在这里歇息休整。
常年在这条道上的往来行商的商家,遇到的次数多了,也都熟识了,一些大商家有自己的商队护卫,不怕出事。那些小商家,则凑到一起,一起出份子钱,就在黄泉镇雇护卫,护送他们过幽魂道。
龙池和王二狗踏进客栈,就听见大厅里的人在议论阴兵封路。
王二狗交钱租房,发现房间都满了。他叫道:“不是吧,怎么房间就满了呢?”
客栈掌柜说:“没听说吗?阴兵过镜。”他说着,直摇头,说:“新来的吧?自从玄女宫被灭,鬼门关失去镇守,幽冥鬼界的那些就出来了。哎!你说好端端……哎,算了,不说了,惹不起,得罪不起,反正呀,遭殃的就是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小老百姓。”
他俩把镇上的好七家客栈走遍,发现房间都满了。
往来客商,在这里滞留三个月的都有。
之前有一个大商队不信邪地进去,只逃了几个人出来,说明阴兵封路。
黄泉镇上,不止人多,精怪也多,几乎家家户户都供着保家仙。
保家仙传出来的消息,就是山里的大仙家在和幽冥鬼界的打。大松山是精怪的地界,不是幽冥鬼界的地界,还有消息传出来说为了对付幽冥鬼界,参仙家和黑仙家都不打了。
王二狗叫道:“参仙家我知道,人参成精是吧?黑仙家是什么?黑瞎子精吗?”
聊到这事的人见到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女一起睁大好奇的双眼看着他,顿时说得更加来劲,说:“黑瞎子精住在黑瞎子岭,参仙家住在盘龙山。这两家算是邻居,也是对头。听说啊,十六年前,老参仙去赴宴会喝酒,黑瞎子趁机打到参仙家,要夺参仙的地脉占据盘龙山,把参仙奶奶打成重伤,现在还在养伤,十几年没露过面了。老参仙家一千多年里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个参娃也没保住。”
王二狗好奇地问道:“参娃?是不是穿个红肚兜满地跑的样子?”
“哪呀,听说老参仙家的那个参娃还小,还不能离开地。可惜啊,夭折了。”
旁边有人不满,说:“这都在谈阴兵封路,你扯那些老黄历做什么!”
两个青年进来,对掌柜说了几句话,便在客栈里显眼的位置贴了张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