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脚新女性1(1/1)

(民国)小脚新女性1

顾青逍遥了一辈子,回到系统的时候,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她还跟系统感慨,“丁琪是个好女孩儿。她提出的要求也很简单,我觉得我是托了她的福,自在逍遥这么多年。”

系统回答,

【下个世界恐怕就逍遥不了了,下个原主虽然生前隐忍了一世,可死后却有好多愿望。】

……

下个世界的原主,是个生于清朝,死于民国的旧式女性,她就是新女性们所抨击的“小脚女人”。

方淑荷,一生最大的痛,就是被丈夫的朋友同事、红颜知己们批判为“旧式女子”、“愚昧小脚女人”。

裹小脚不是她的错,却成了她一生的“原罪”。

本来,缠足不是方淑荷自己要缠的,是被家中的祖母和母亲逼迫的。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就是指缠足让女孩子们受到的巨大痛楚。当她7岁时,母亲狠心给她缠足的时候说,“淑荷,你这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就看这一双脚了。忍得一时苦,日后过一辈子舒坦日子。”

方淑荷性情温和,从来顺从听话,但是在那一次缠足的时候,第一次反抗了。因为太疼了!真的,无法忍耐。当奶奶和母亲用长长的裹脚布使劲缠紧她的小脚的时候,她发出尖锐的叫声,“啊——”。把在屋外偷看的弟弟也吓跑了。

但是,一向疼她的祖母和母亲却“心狠手辣”,一个按着她,不许她从炕上爬走,另外一个则用裹脚布把她的双脚缠了一圈又一圈,生生把好好的一双天足裹成了一个粽子。

缠完了足,三个女人都累趴了,但是祖母和母亲还不能掉以轻心,还要有个人看着她,免得她自己解开,前功尽弃。

因为脚疼的厉害,不能走路,母亲把她抱进抱出。7岁的方淑荷被母亲抱去吃饭的时候,见到父亲,向他诉苦,可谁知一贯仁善的父亲却不以为意,“我们这样体面的人家怎么可以出大脚女人。都是这样的,谁人不是如此?你祖母、你母亲都是如此。你若不缠足,将来如何说人家。等你长大就知道,我们都是为你好。”

然而,没等她长大,清朝亡了。民国建立。

他们所居住的县城也开始有人传播革命思想,比如,反对封建礼教,学习新思想,其中一项就是鼓励女子放足、读书。

方淑荷当然高兴,放足是好事啊,每天缠足,裹脚布那么长,缠起来那么麻烦,连洗脚都不方便,而且走路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走不快。天知道,每次看见弟弟在外面疯跑,她多想也出去跑一跑,疯一疯,痛快地大笑一回。

小时候的方淑荷,不是个木讷的性子,在温顺听话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只是当父母不允许她讨论新思想,也不许放足的时候,她只得顺从。而李家、王家两大宗祠的族老们,把一对自由恋爱私奔的青年男女捆了沉潭后,和弟弟偷跑出去看到的方淑荷回来吓得病了一场,从此把新思想视为“洪水猛兽”。

父亲、母亲也总教育子女,“那些年轻人说的新思想终归是不成的,你见过哪朝哪代的规矩是由年轻人立起来的?你们还是少跟那些说新思想的人打交道吧。”

但是,后来,县里办了新学堂,县长动员大家都送孩子去新学堂读书,学习“科学文化”,而且还有女学堂,收女学生。父亲看了新学堂后,回来想了几天,就把弟弟送去了。但是女孩子,在父母看来是不能去学堂读书的,女子抛头露脸,父母还是觉得不安的。

所以,方淑荷没有去成女学堂,错过了第一次成为新女性的机会。

但是,过了两年,她人生中第二次有了放足、读书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她的未婚夫给她的。

方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还算小康。而且,方家家风清正,子女孝顺懂事,性情好。这些四邻都是认可的。

赵家早就属意方家,孩子们小的时候两家就有结亲的意思,但当时觉得孩子还小,都觉得应该再大些看看。方淑荷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去赵家给老太太拜寿,赵锦丰的母亲见了方淑荷一面就上了心,原来印象里的小姑娘已经女大十八变,长成美丽少女了。

后来赵母就特意上门,来相看未来媳妇人选,虽然没明说,方太太也明白意思,就特意让女儿抬起三寸金莲脚让赵太太来看。当时有种说法,相亲时候,婆婆挑媳妇,要“先看脚,后看脸”。也就是,足缠得好,比脸长得好,还得婆婆的心。

封建时代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大脚女人”是骂人话,是贫穷、粗俗女人的代名词。因为极其贫苦的人家要女儿干活,养不起娇滴滴的小脚女人,所以大家就觉得能出小脚女人的人家,肯定家境和家风都是不差的。

赵太太看方淑荷一双莲足缠得规整,先就满意了。再瞧瞧眉目分明,虽然不是什么大美人,但也白皙清秀,更满意了。其实,做婆婆的并不希望媳妇太漂亮。方淑荷这样的,正合适。

赵太太看方家姑娘行动守礼,进退有度,低眉敛目,声音轻柔,越看越满意,当即就把手腕上的一个做工精细的银镯子摘下来给女孩儿戴上。

之后,两家就算订了婚事了。可是在县学堂读书,受了新式教育的赵锦丰就不满意了。他接受了新思想,憧憬自由恋爱,现在回到家,发现父母不经他同意,就订了亲事,气愤不已,言说不接受封建包办婚姻,将来上大学,要找个受过新思想教育的、志同道合的女子为妻。

只是,在家里说话不算的赵锦丰很快发现,他反抗的结果是,不仅大学,连中学都不许他上了。赵老爷愤怒地说,“花钱让你上新学堂,反而学得不孝父母了!上这新学有何用!老实在家继承家业吧!”

母亲也劝他,“你如今还要靠家里养着,生活费、学费都是家里出,你要反抗?怎么可能!还说我们是封建压迫。你不懂,过日子还是方家女那种才好,外面疯野的什么新女性,那是过日子的人吗?你希望你日后的妻子抛头露脸,在男人中间周旋、高谈阔论吗?别以为我没见过新女性,上次去省城买东西,可是见过的。那不是过日子的女人。父母不会害你,这亲事还是我们给你掌眼吧。”

赵锦丰被母亲劝服,不再反对,后来远远见过站在门口送父亲出门的方家女一眼,像母亲所说,白皙清秀,虽然木讷,但还不至于太小家子气。赵锦丰并不满意,但觉得也能凑合。

不过,他托人告诉岳父,让方淑荷放足、读书。之后,他就到京城上大学去了。

女婿有出息,学习成绩优秀,方老爷很满意。不过,什么放足、读书?很不必要。

就这样,方淑荷第二次成为新女性的机会又失去了。

她认命了,好在她的未婚夫是个新派学生,将来和他在一起,自己也能进步吧?方淑荷当时是这样想的。

只是她的想法是一厢情愿,后来赵锦丰听说未婚妻既没有放足,也没有上学,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深觉此女不争气,不求进步,对未婚妻的鄙视又多了几分。

赵家人看出来儿子有悔婚之意,一年都没回来家乡,这还能行?于是,赵锦丰被一封言称家有急事的家信召唤回来。他看了十分焦急,匆匆赶回,却发现家中哪有什么急事,只有让他成婚是父母所谓的急事。

立刻知道被骗的赵锦丰提起行李箱转身就要走,被早就等待多时的族中堂兄弟们捆了起来,关进房里。

赵锦丰本来是想绝食抗争的,但是从来没真正吃过苦的大少爷饿了两顿就软趴趴了,看到自己实力不足,无法抵抗封建压迫,赵锦丰只好妥协,答应三日后拜堂成亲。

方淑荷盼来了迎娶她的新郎,但是洞房花烛夜里,却始终没有等来掀盖头的人。夜很深了,才有人把新郎扶进来,说了一句,“他醉了。”来人就走了。

她自己摘下盖头,看到丈夫酩酊大醉,就在旁边照顾,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想伺候梳洗,冷着脸的丈夫已经出门了。之后,就不见人了。后来她才知道,丈夫学业忙,又去京城读书了。

之后的几年里,方淑荷谨慎恭顺地侍奉公婆,公公重病去世,婆婆伤心病倒,亏得做媳妇的里里外外忙碌,还有族中的人相帮着办了赵老爷的葬礼。回来奔丧的赵锦丰自顾自伤心,理所当然地看着媳妇侍奉婆婆,接待女客,并不曾说过一句谢谢,依然是冷硬的脸对着妻子。

一别经年。夫妻见面无话。

因着守孝,夫妻又没有圆房。但是方淑荷看着冷漠的、当她不存在的丈夫,心里知道,就算是没有守孝这回事,嫌弃自己是旧式小脚女人的他也不想圆房的。说到底,他没有认可这门婚事,自己还是包办婚姻的妻子。

丈夫甚至连话都不屑于跟妻子说,方淑荷也察言观色不敢多话,每天跟丈夫说的话,也就是“您注意身体。”“母亲叫吃饭了。”“母亲让您回去休息。”这还是因为赵锦丰哀痛,不顾身体,婆婆让媳妇去提醒自己儿子,所以赵锦丰才听了劝。

方淑荷跪在灵前啜泣,一半是为了哀悼死亡的亲人,一半是为了祭奠逝去的爱情。

之后的很多年里,赵锦丰提起包办婚姻的妻子,总说,“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她一个小脚女人,懂什么爱情?”

其实,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妻子,也不许妻子走进自己的心里。方淑荷不是不懂爱情,她有过爱情。当知道订婚后,她让弟弟带着远远看过未婚夫的样子,那在一群学生中,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就是赵锦丰。听说他是很优秀的学子,先生们都夸赞的。方淑荷深深地自豪着,那个被别的学子仰慕地看着、围着的是自己的未婚夫呢。

此后的数年里,独守空房的日子,孤枕难眠的日子,她都靠着对爱人的思念挨过去。

但是现在,离人归来,爱情死去。丈夫冷漠的眼神,没有表情的脸,无不昭示着这个男人对妻子的万般嫌弃。谁还能再爱这样的丈夫。小脚女人也是有自尊的。

相见不如不见。

赵锦丰再回到京城后半年,婆婆打算到京城守着儿子生活。赵锦丰又回来一趟把母亲和妻子接过去,安顿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他自己住在学校附近的小一些的房子里,说是为了工作方便,他已经因成绩优异,留校当了大学老师了。

赵太太有儿子供养,有媳妇孝顺,日子倒也不难过。只是儿子和媳妇不睦,没有子嗣可怎么是好。

于是,在赵太太授意下,方淑荷对丈夫说,让丈夫纳妾,延续后代,可谁知,丈夫却不领情,反而讥笑她,“妾室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新道德讲究一夫一妻。你这个人,封建礼教荼毒至深!不可理喻!”

赵太太成日担心,但实际上担心多余。赵锦丰的才华是得到认可的,在新文艺圈子里也是颇有才名的。而且这才子还长得好,有才有貌,这就招人稀罕了。

尤其做了赵先生后,赵锦丰戴上了一副眼镜,显得愈发文质彬彬。大学里的女学生们对年轻英俊又潇洒的才子老师十分推崇,有一个大胆的女学生,就常常在课后问老师问题,还邀请老师去看新电影。

美貌的女学生符合了赵锦丰对爱人的幻想,新式女性,大胆追求爱情,不顾世俗礼法爱上自己,跟自己一起与封建包办婚姻做抗争。

赵锦丰这次先斩后奏,先是请了朋友们到公园见证了自己的婚礼,然后带着他自己认可的新娘,来见母亲,“母亲,这是林安妮,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我们已经举行了新式婚礼,得到了朋友们的祝福,我希望您也能祝福我们。母亲总是希望儿子幸福的,对不对?因为封建包办婚姻,我这些年都很不幸。希望您这次能成全。”

赵太太还能怎么办?女子三从,她现在只有儿子了,就算是依着旧礼教,她也得听儿子的,“你高兴就好。只是淑荷这些年并无过错,她一直恭顺,替你尽孝,而且,她是为你父亲送过葬的,合了‘三不出’。你不能休妻,否则家乡父老会说我们赵家无情无义。”

“母亲,不就是多一口饭的事吗?反正您身边也需要人照顾,就留下她,我和锦丰商量过的。”林安妮笑着说。

林安妮开朗爱笑,但是赵太太不喜欢,她冷冷地说,“按着过去的规矩,你就是没名没分的外室。跑到我面前来当家作主来了?什么人!这是谁家的礼数!”

林安妮愕然,心说,她已经刻意笑着讨好婆婆了,这乡下老婆子怎么这般难相处。留下方淑荷也对,她是旧式女性,她贤德,让她伺候这恶婆婆吧。反正我有丈夫陪着,我有爱情,婆婆认不认,有什么要紧。

那之后,赵锦丰来看母亲的时候从一周两次变成了一次,赵太太气得大骂林安妮是“野女人”、“狐狸精”,但是于事无补。

赵太太后来病逝,赵锦丰继续让人捎钱给方淑荷,妻子替他孝顺了父母,从名声上,他也不敢轻言休妻。方淑荷到了京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不要说洋文,连汉字都认识的不多。让她出去做女工,她小康家庭长大的女子,又拉不下脸。只好接受着赵锦丰微薄的生活费度日。

赵锦丰常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针砭时弊,有段时间讽刺军阀,一时名声大噪、风头无两,但是却遭到了军阀的报复,被人打了黑枪,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后去世了。他的财产都留给了自己认定的妻子林安妮和他们的儿子,遗言没有提及原配。

赵锦丰一死,林安妮这边就不再给方淑荷生活费了。方淑荷的积蓄慢慢变少,没有办法,开始变卖婆婆留给她的东西为生。因为心情郁结,方淑荷早就身体不好了,她生病去世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葬回赵家祖坟。在她的心里,她嫁进赵家,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

为了这个心愿,她求人找来同在京城的一个赵家族人,把最后的一点值钱的东西给人家,希望得到帮助。

然而,天真的女人不知道,她重病去世前的遗言根本没有人执行,甚至还被人嗤之以鼻。林安妮知道了,恨恨地说,“生前就连累我,老被人说是外室。死后,还要占祖坟的位置,做梦呢!”她给了那位赵家族人更多的钱,授意把方淑荷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有同情她的人知道了,知名文人赵锦丰的原配被随便埋在一个荒山脚下,就感慨,说这女人一生贤德,就因为是个小脚女人,旧式女性,没得过丈夫一天的好脸色,不知心里怨不怨。

她怨吗?

在赵锦丰文名大盛的时候,有文坛死对头曾经收买记者去采访方淑荷,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当时平和地说,“我的先生对我很好。我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