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芝和杨素兰在灶房里忙活, 烟雾缭绕,温暖如春。窗外却是雪花纷飞,原本还是毛毛细雪现在已经变成鹅毛大雪。

仿佛只是转眼间, 房顶, 树上, 围墙都积了一层雪。靠近西屋的空地处不知何时栽了一棵柿子树, 光秃秃的枝干上被雪压得微微有些弯曲。

何方芝端着刚刚炒好的菜撂开灶房的门帘,迎面铺来一阵凉气直往她脖子里钻, 她抬头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铺天盖地的落下, 冷风呼啸,树稍呜呜作响。她不自禁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冒着风险往堂屋里奔。

李学生看到她进来,忙站起来朝她笑, “嫂子,我刚才就是客气客气, 您别真的给我整一桌啊。”

何方芝把菜摆放到他面前, 嘴角含笑,“都是自家种的, 不值什么钱,你将就着吃,可别嫌我怠慢了啊。”

李学生难得有些羞窘, “瞧嫂子说的, 我冲的是菜嘛, 我冲的是您的手艺。您就是做野菜也能做出山珍的味儿来。”

何方芝脸上带了几分促狭的笑, “这几年没见,你这嘴巴越来越甜了啊?弟妹也不管管你。”

李学生哈哈大笑,朝张向阳挤了挤眼,“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惧内啊?”

张向阳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夹起鱼腹上的一块嫩肉,眼神略带了警告,“你还吃不吃?”

李学生也顾不上打趣他,立时拿起筷子夹鱼。

何方芝拍了拍张向阳的脊背,“好好招待李县长。别这么小气。我跟你说,他就是嫉妒你。他在家指不定连洗脚水都倒呢。”

张向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李学生,那目光中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

李学生嘴里吃着鱼,听到这话,忍不住咳了咳,“你瞎说!”

何方芝挑了挑眉,故作大方道,“生什么气啊。就算你真的惧内,我也不会看不起你的。为了安抚你,我再给你炒两个拿手菜,你等着啊。”

李学生吃完嘴里的鱼,刚想把人叫住,就听到这么一句,所以说他要不要承认自己惧内?

张向阳见他面容纠结,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道,“惧内又不丢人,承认了又如何?我有两个朋友都是惧内。也过得好好的。你呀,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得了,直接给他盖棺定论了。

李学生也不说啥了,给自己夹了一块鱼肉,看着张向阳穿得人五人六的,他微微挑了挑眉,“你这身衣服花了不少钱置办的吧?”

李学生虽然工资不高,但他家里势力不小,有几个堂兄都在广东打拼,开了家厂子,他也入了一股。

过年寄分红的时候,堂兄还给他寄了几件衣服,其中一件跟张向阳身上的挺像。

张向阳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衣服轻易不穿,要不是打算去见你,我根本不穿的。一件衣服的价格顶得上旁的牌子十来件。”

李学生蹙眉,转了着手里的酒杯,呢喃着,“我们国家还是太穷了啊。”

旁的国家能卖这种天价衣服,他们国家却卖不起。

听他堂兄说这衣服还是因为品牌商实在开不下去了,才在关店前降价处理的。

张向阳不知道这事儿,见他面前的碗空了,拿起放在砂锅里的铝勺,给他了碗滚烫的羊肉汤。

这汤一直在炉子上温着,羊肉味越来越浓。

李学生端起碗喝了一口,张向阳朝他笑,“你呀,也别担心,咱们国家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开的那两个厂子就是这样。”

听他提起这事儿,李学生放下碗,说起正事,“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的。”

张向阳微微有些惊讶,他还能有事求到自己身上?这可真稀奇了,“你说。”他不喜欢说大话,如果承诺了,却办不到,那才是丢人。

李学生见他紧崩着身体,哂笑一声,“别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你把厂子也开到咱们县城来。”

开分厂?张向阳怔愣了一下。别说,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李学生已经提出来了,他总不好拒绝,他抬头对上李学生的视线,说出自己的打算,“我那两个厂子的东西,我正打算运到这边来卖。”

李学生倒没有意外,东江县虽小,可也是有市场的,他端起酒杯嘴张向阳的碰了碰,爽朗一笑,“运来运去的,钱都花在路上,你不觉得可惜吗?”

张向阳自然也知道这个,只是建分厂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没有信任的人,“建厂这事太大了,我一个人也没想好。”

李学生拍了拍桌子,“那你真该好好想想了。你想啊,从广东到临北,有上千里路。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从临北往北,以后肯定也要开放的。难道你不想扩张吗?”

张向阳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这些地方的市场。所以他一早就打算从深圳那边运货过来。经李学生这么一说,这其中的成本确实不小。

见他有些意动,李学生再接再厉,“而且深圳那边的人工费和场地费都贵得很。你要是在东江县建厂,至少能省一半,你想想是不是很划算?”

这点倒是说到张向阳心坎里去了。他心里打定主意,抬眼看李学生,“你在这边干了八年。怎么一直没挪窝啊?”

这话扎心了,李学生抽了抽嘴角,“谁说没有挪窝啊。我以前是怀江县县长,现在是东江县县长,管辖区域大了三分之一呢。”

张向阳托着腮,静静看着他。

李学生没想到这人这么贼,他这么个老油条居然被对方看得头皮发麻,他尴尬得笑笑,“好啦,好啦。我承认我让你过来建厂是为了政绩,但我也没有忽悠你。你仔细想想,我刚刚说的几条难道不对吗?”

张向阳点了点头,“都对。那我问你,哪边可以批地给我们建厂啊?”

李学生一听有门,拍着手道,“不用建。之前那个日化厂已经一年多发不出工资了。那厂长引咎辞职,厂子里有几百号人等着吃饭。”

听到这里,张向阳鼓起了掌,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你牛。何着你是让我连人带厂一起接收了啊?”

李学生朝他拱手作揖,嘴上讨饶,“哎,大哥,我叫你大哥成不成。反正你也是要招人的。你连人带厂一起接收了,不也挺好的吗?”

张向阳凉凉道,“厂子我可以要,但是人不要。你听过哪个皇朝被灭,还留着前朝的大臣的?”

这话要是在以前,张向阳绝对不敢说。但现在是八六年,言论还是很自由的。

李学生见他不肯要,哭丧着脸,“大哥,我求你帮帮忙。这些人成天围在我们县政府门口,非要我给他们主持公道。你帮帮我吧。”

张向阳从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总不能因为李学生帮过他,他就得去接这么个烂摊子吧,这可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张向阳揉揉眉心,“兄弟,不是我不想帮你。你是不知道这些国企的员工有多懒。我要是自己招人,保管找那些勤快又不多话的人来干活。这些人都在国企厂里待惯了,偷奸耍滑都算是轻的,严重的还有可能给你偷工减料,你说这种人我能要吗?我招他们过来是砸自己招牌吧,我必须不能要啊。”

李学生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要不是他堂兄钱不够,开不了分厂,他就让堂兄过来接了。

让张向阳接手,也是因为张向阳手里有钱。他经常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到他那两个厂子的产品。想来应该卖得很不错。

只是任谁再有钱,也不会把钱往泥里撒,都是一分一分挣来的。想到这里,他眼里的亮光黯淡下来。

李学生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吧。厂子,我做主卖给你。厂里的员工,你先挑着能用的用。不想用的,就算了。”

张向阳见他退让,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点愧疚,“你也别怪我。如果是我个人的厂子,我就是送你几万花花都成。我两个厂子都有合伙人的。我也得为他们考虑。”

李学生拍了拍他的背,“你刚刚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想过。到底是做生意的人,想得就是比我周全。”

他只想着把厂子便宜卖给张向阳,想着凭自己的人情,张向阳应该会把人收下。毕竟用谁不是用。可他却忘了,人跟人是不一样的。那些染上一身臭毛病的城里人怎么可能会乖乖听话。

李学生揉了揉脸,“那日化厂里还有些机器,有十年了,上面给估了价,到时候你看看能不能一起要了?”

想要厂子,肯定得连设备一起要。张向阳早有心理准备,他点了点头,“如果能正常使用,我要也没关系,不过到底是用过的,价钱方面肯定要打折扣的。”

李学生轻轻叹了口气,“成吧。”

张向阳便约定日期,“明天,我带人去看厂子,方便吗?”

“方便。”李学生点头。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就拉着张向阳去看。要知道那些人现在还堵在家属区门口呢。要不是他说帮忙找人来接替厂子,那些人都不放他出来。

张向阳试探着问,“那你这事怎么解决?”

他之前在深圳租的那块地,一年只要五百。他那厂子不用再盖,省了他不少事,但是撑死也只能卖到一千。至于用了十年的设备,就更不值什么钱了,打折之后,也只能有四五百。加起来估计也只能有一千五。

一个厂子,员工起码上百人,一年多没发工资,这么点钱够干啥的。张向阳觉得李学生这个县长当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