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 张向阳送两个女儿上学。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杨老师带着齐招娣从校长办公室出来。

张向阳笑着问,“杨老师?您这是让招娣上学吗?”

杨老师摸着齐招娣的脑袋, 点头, “是啊, 她才十二岁, 能干啥呀。”

张向阳高兴得不行,蹲下来跟齐招娣道, “那招娣可要好好学习, 不要辜负你杨老师的期望。”

齐招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会的。”她抿了抿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大哥,我以后叫杨兰心, 爷爷说我的名字特别有意思, 是品质高洁的意思。”

兰心惠质,可不就是形容女子心地善良, 品质高尚,容貌高雅的么。

张向阳见她这么喜欢这么名字,当即改口, “好, 以后我就叫你杨兰心。”

杨兰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大哥, 大姐在家吗?我想她了。”

张向阳瞠目结舌,捏了下她的小脸,“你就想她了,不想我啊。”

杨兰心脸蛋微红,有点窘迫,小声道,“也想,不过最想她。”

张向阳摇了摇头,“你大姐今天要上课,晚上放学才能回来。到时候你到我们家去玩吧。”

杨兰心摇摇头,“不了,天太晚了。我周末再到你们家玩吧。”

张向阳站起来,朝杨老师夸道,“这孩子真懂事!”

杨老师也是一脸自豪,“是啊。”

张向阳想起昨晚的事情,“她没有户籍也能报名吗?”

杨老师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摇头,“不行。所以我要麻烦你们两口子,帮我照看这孩子几天,我准备去她老家把户籍给迁过来。”

张向阳立刻接口,“行啊,在我们家您只管放心。您什么时候去啊?”

杨老师想了想,“最快也得明天,我得先去学校请假,然后到火车站买票。”

“成,那您请完假,买完票,就把她送过来。”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家门口,张向阳摸出钥匙开门,“我不跟您说了啊,我得拿包骑车上学了。不然要迟到了。”

杨老师刚想带着孩子往自己家走,突然张向阳探出头来喊住他们,“杨老师,我都忘了跟您说了。”

杨老师和杨兰心一起回头,“什么?”

张向阳看了杨兰心一眼,把杨兰心的家庭条件说了一遍,重点是她三个姐姐以及她亲娘的奇葩,他一脸担心,“我觉得你这次去他们家迁户口,他们家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死命地跟你要钱。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我担心他们以后需要钱了,会找上门来,你们家势单力薄的,他们乡下人口那么多,很容易吃亏。”

杨老师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张向阳说得很有道理。他蹲下身平视杨兰心,“你以后想回去看你家人吗?”

杨兰心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想”

她刚刚说话明显有点停顿,杨老师也察觉到了,他声音很平淡,“昨晚,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藏着掖着。”

杨兰心绞着手指,微微低头,“我还有个妹妹。”

“你只想妹妹?不想别人?”

“嗯,妹妹也很可怜!”

杨老师放心了,站起来,摸摸她的头,看向张向阳,“你有什么好主意?”

张向阳笑着道,“我看你迁户口的时候你就不要说是收养的,而是说想给你傻儿子娶个童养媳。他们一听这样,也就不好要高价了。还有啊,为了以防他们以后找上门来,你记得把户口先迁到我们生产队,落了户之后,再让我爹开了证明,把户口迁到北京来。咱们生产队谁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就算他们去我们生产队找人,也找不到。”

杨老师在东方生产队改造的时候,队员们只管他叫臭老九,他的名字,除了张大队长知道,其他人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

杨老师没想到张向阳考虑得这么周到,“行。我谢谢你了。等办完这事,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

张向阳挠了挠头,“这都是小事。”他望了眼天,吓了一大跳,“我得赶紧走了。”

说完,他跑进院子,推着个自行车出来。三两下就把门给锁上,然后跨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走了。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又是半个月。

杨老师终于从东方生产队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小孩子。

张向阳呆愣了好一会儿,“这位是?”

何方芝白了他一眼,“看这脸型,也知道是杨兰心的妹妹呀。”

杨兰心拉着妹妹的手,走到何方芝面前,“大姐,这是我妹妹,今年十岁,叫杨兰英。”

张向阳没想到杨老师居然会连她妹妹也接过来,“您这是?”

杨老师摆了摆手,“哎,我是看这孩子太可怜了。”

可不是可怜嘛。纵使给她换上新衣服,可她手上依旧有新旧伤疤,眼角也磕了一个血口子,看结痂的日期起码得有十来天了。

杨老师重重叹了口气,“十岁大的孩子就当大人使唤,我反正是看不下去了。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我给了他们家一百块钱,他们二话不说也就同意了。”

张向阳气哼哼道,“他们家养女儿就是为了卖钱。”

“你也不用生气。我看他们家德行,别说一百块,就是一万块,都过不好。这辈子都没出息。”杨老师撇了撇嘴,他脾气不算坏,但对于那一家子的作风十分看不惯,把女儿当牛羊,把儿子当金疙瘩一样宠。男孩不教他顶天立地,吃苦耐劳,将来就是个废人。

何方芝用手肘捣了下张向阳,心里暗怪他当着孩子面说这个。张向阳只好闭嘴不言。

何方芝看向杨老师,转移话题,“不说他们了。您什么时候办认亲宴啊?”

听她说这个,杨老师僵硬的黑脸立刻变得如沐春风,“我打算请你们到全聚德吃烤鸭,我记得上回红叶和红心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去吃嘛。”

红叶和红心听到杨老师提到她们的名字,忙从外围挤过来,一个拉着一只手,眼巴巴地瞅着杨老师,“杨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去吃?”

杨老师摸摸两人的脑袋,“这个周末就去。高兴不?”

红叶和红心拍着巴掌,蹦蹦跳跳个不停,嘴里直嚷嚷着,“哟哟哟,要去吃烤鸭喽。”

相比这两个孩子的闹腾,杨兰心和杨兰英这姐妹俩就要乖巧多了。明明也就大几岁,可就像两辈人。

张向阳吵得耳朵疼,提醒两个孩子,“别吵了,再吵就不给吃。”

红叶对着张向阳做了个鬼脸,“坏爸爸,你以前说带我们去吃的。现在居然不让带了。”

张向阳脸一僵,跟她解释,“我这不是忙嘛。”

何方芝拉着红叶,惊讶地问,“你刚刚叫你爹什么?”

红叶理所当然地道,“叫爸爸啊。我们老师说现在都让叫爸爸,不让叫爹。叫爹那都是落后。都是不正式的叫法。”

何方芝抬头看向张向阳,“是这样吗?”

“啊,对!”张向阳点头。

杨老师也插了一句嘴,“城市都叫爸妈。叫爹娘那都是落后了。”

妈?何方芝惊了一下。前世,妈妈都是管事婆子的代称。

“对了,你们以后要叫他们阿姨和叔叔,可不能叫大哥大姐了。都差辈了。”杨老师突然想起来,对两个孙女交待起来。

杨兰英立刻改口,“好,张叔叔,何阿姨。”

杨兰心有点叫不出口,在别人眼巴巴的注视下,她攥着小拳头,低声喊了声,“张叔叔,张阿姨。”

何方芝和张向阳对视一眼,齐齐道,“快别这么客气。这么乖,到时候我给你俩包红包。”

很快到了周末,杨老师请了一些好友到全聚德庆祝。

全聚德的烤鸭不便宜,一般人都是一年才吃一回。这次能把宴席摆在这儿,也足见杨老师对两个孙女的重视。

等杨老师介绍完孙女后,大家伙肚子都饿了,纷纷开吃。

其他人只顾着低头吃烤鸭,张向阳却一直往后看。

何方芝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扫了一眼,那一桌都是杨老师请来的旧友,“你看什么呢?”

张向阳指着一个秃顶的老头子,“看见没?那个是我们学校的系主任。人送外号一块五(无)。”

这外号的意思就是头顶有块地方什么都没有,很符合秃顶的形象。

何方芝‘噗嗤’一声乐了,“你们也太不尊师重道了。对了,他姓吴啊?”

“还真是一点就透。”张向阳皱巴着脸,“前些天,我第一节没课,送两个孩子上学,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杨老师,多说了两句。就迟到了。刚好那天是他的课,他罚了我站了一堂课。还让我在大教室里当着好几个班级的面表演什么是诚恳的道歉。”

何方芝心疼地握着他的手,“要不然以后我来送孩子上学吧。”

张向阳看着她的肚子,“没事儿。那小学里的孩子那么淘,玩起来沾前不顾后的,要是撞到你可咋整?还是我送。”

何方芝摸着肚子,点了点头,又问他,“那后来呢?”

张向阳苦着脸,“后来他就记住我了。只要是他的课,他头一个点的就是我。”

“哈哈哈”何方芝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被他记住了呀。恭喜你。”

张向阳可没觉得这是好事,嗔了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你到底是哪头的呀?”

何方芝见他板着脸,拼命压住嘴角的笑意,“我当然是你这头的呀。你以前不是跟我说的嘛。当明星,最怕观众记不住你。黑红也是红。你被老师记住了,说不定以后演戏,他会向剧组推荐你呢。”

张向阳不信,“他会推荐我?怎么可能呢?”从来没听说过谁会推荐不喜欢的学生。

何方芝握着他的手,给他点力量,“很有可能啊。他成天把你挂在嘴边,说明是入心了。只要你以后好好表现,无论他怎么批评你,你都虚心接受,并加以改正,长此以往,他对你的坏印象就会慢慢转变成好印象。”

张向阳低头想了一会儿,竟觉得她说得还挺有道理,“那我听你的,谁让你是宅斗专家呢。”

宅斗专家?这话她可不爱听,何方芝气得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

张向阳疼得皱了下眉头,然后回头瞅了一眼,“那我去敬他一杯。”

何方芝点头,“行,去吧!”

张向阳站起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理了理衣服,端着酒杯,慢慢走了过去。

这副架式倒真有种要见重要领导人的正式感。

何方芝见两人聊开了,收回视线,继续吃菜。

杨老师带着两个孙女敬过一圈酒,收了无数个红包。他让两人把红包收好,然后坐到位子上吃饭。

何方芝趁机问杨老师,“那位吴老师是怎么个情况?”

杨老师抬头扫了眼她指的方向,“我们家兰心说你是她认识的人中最精的,我以前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居然能从这么多人中找出他来。你可真行啊。”

何方芝可当不起他这句夸,忙跟他解释,“他是张向阳的老师,不是我猜出来的。”

杨老师恍然大悟,“我把他叫来,就是想介绍他跟张向阳认识的。”

何方芝侧头看他,“你不知道吴老师是表演系的主任啊?”

杨老师愣住了,“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京都电影学院的教授。他们学校那么大,几千个学生,我哪知道他们还认识呀。”杨老师突然一乐,“不过认识也好。认识才好照顾,说不定吴主任还能给他个高分。”

何方芝嘴角直抽抽,把张向阳迟到的事跟他说了,“第一印象都不好,我看他未必会照顾。”

杨老师拍着巴掌,有点懊悔,“早知道我那天就不拉着向阳聊天了。”他直起身子,看了眼吴主任那边,“要不我跟他解释解释?”

何方芝摆手,“不用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没有必要。”迟到就是态度问题,怎么解释都圆不过去。

杨老师一想也是,“现在都是毕业后分配工作,你要劝劝向阳,让他别跟老师对着干,对他没好处。”

何方芝点头,“好,我知道了。”

时间回到张向阳刚端着酒过来的前两分钟。

吴主任正吃着菜,心里肉疼刚刚送出去的十块钱见面礼,暗自思量要多吃些,争取把本给吃回来。

他正吃得满嘴都是油,听到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吴主任?”

吴主任一回头,对上的就是张向阳那张年轻带笑的脸。他放下筷子,登时冷了脸哼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张向阳笑着解释,“我跟杨老师认识。我在那桌看到您,特地来敬您一杯。”

吴主任还没说话,旁边也是老师模样的男人道,“老吴,这是你学生啊?还挺有礼貌。”

吴主任冷着脸,“礼貌还能迟到?”说完端起酒杯朝张向阳道,“喝一杯就回去吧,别以为讨好我,我就能给你高分。”

张向阳:“……”他还真没这么想过。

不过他也不好明说,他其实并不在意他给他打多少分吧?他举着酒杯敬吴主任,“没事,您最是公平公正,哪里是一杯酒就能收买的。”

吴主任高兴了,一饮而尽,嘴里嘟哝一声,“这话还差不多。”可紧接着又觉得他说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儿,“你这是给我戴高帽呢?”

“没有没有。我是听人说,您是个特别讲理的老师。”张向阳笑着摆手,心里暗暗发苦,这怎么刚说两句话就不高兴了?

担心惹他生气,张向阳也没敢多待,拿着空洒杯回了自己座位。

何方芝见他脸色难看回来,忙问,“怎么样?”

张向阳把刚刚的对话学了一遍给她听。何方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杨老师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我记得他是文|革刚开始那会儿就被打倒的,实打实遭了十年的罪。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那后爹不好,虐待孩子,没几年也死了。他的处境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张向阳是知道吴主任也是改造回来的,但不知道他这么苦,“他为啥被打倒?”

杨老师叹了口气,“还能为啥?他性子犟,又有点小心眼,生活方面又抠搜,得罪的人太多了。”

张向阳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也挺好的。就是为人太刻板一点,喜欢跟人抠字眼。”

杨老师很认同他的话,“他现在的性子已经温和多了,十年前,如果有人敢迟到,他可不是罚站做检讨这么简单,他直接就给判不及格。让你重修。”

“这么狠?”何方芝满脸不可思议。平时上课表现占总体成绩的四成,考试占六成。一百分的卷子,六十分及格。谁能保证考试考满分啊。所以只要老师平时成绩打零分,你就得重修。

张向阳摸摸胸口,听得心惊胆战,“所以我还挺幸运的哈。”可不是幸运嘛。

何方芝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所以你还是多多讨好他,让他喜欢你吧。”

杨老师对她的话很认同,“你的成绩好,将来的履历也好看,到时候毕业后也能分配到好一点的单位。听你媳妇的话,没错!”

张向阳握了握拳头,“行,我肯定把他当亲爹一样伺候。”

说完,他眯着眼睛看着吴主任,眼里冒着跃跃欲试的火花。

正在吃烤鸭的吴主任无端打了个寒颤。四下望了望,见大家伙都在吃烤鸭,他立刻加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