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伊洗完澡换上睡衣, 打开行李箱, 从里面拿出折叠画架,放在靠着窗户的地方。
摘掉一次性医用乳胶手套,将保鲜膜和纱布一层层揭开, 露出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手食指。
凝视了片刻食指的缝合处, 回过神后宋伊便蹲在地上, 从行李箱里翻出画纸和铅笔来。
若是往常,她必定会对着窗外的夜景画上一副油彩,兴致好了说不准还要再画上一幅星空图。
但今天, 宋伊只想要练习简单的线条。
就像是返璞归真一般,从零开始。
竖线, 横线,斜线……
她试着从不同方向和角度画着直线, 以便找到如今自己的缺陷。
竖线和横向她都画的很好,只有斜线, 有几个角度她始终会画歪。
宋伊盯着拿几个画歪的线, 像是耗上了似的, 不信邪地继续画着,一张又一张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线条, 却没有一条线是满意的。
“艹!”
半晌, 宋伊咒骂了句, 狠狠摔了手中的铅笔。
咒铅头处着地, 应声断裂, 只露出光秃秃的一小节铅来。
宋伊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臂,惶恐不安。
她将手中的画笔视作生命,如今画笔还在,手却无法控制住角度。
虽然还能画,但画中却有了瑕疵。
这种感觉就像是厨师突然没了味觉,照样能做菜,刀工摆菜都很好,味道却始终不对。
越是艺术大家,对自己的要求便越高。
国内外许多知名的画家到了晚年,都会将自己年轻时候的画作毁了。
以更高的水平看从前的画作就好像看一场笑话,大师级的画家不会容忍有残次品的存在。
就算是外行人依旧追捧她的画,但她自己呢?
宋伊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除了画画她还能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被欧内斯特绑架的时候,满心满眼里都只想要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无所谓付出什么代价。
她想要冬天的时候躲进时隐之的大衣里,蹭蹭他温暖的胸口,想要和他一起去吃麻辣烫,一起去吃火锅,想要和时隐之一起过热乎乎的冬天。
现在愿望实现了,可她却还不满足。
看着食指上的缝合线,宋伊想,果然啊,人是贪得无厌的动物。
·
火车飞驰而过,沿途穿过田野,路过大海,终于到达电影《情书》的取景地——小樽。
小樽是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市,位于札幌的外港,风景优美,兼有北欧风格和日本传统风格。
这儿好似童话书中勾勒出来的静谧乡村,低矮的房屋,还有绿植攀爬着向上,覆盖大半个墙面。
偶尔路过一个街角,都好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照片,充满着油墨古典香味。
小樽最为著名的地方应该是小樽运河,同国内的京杭大运河相比,虽然都是运河,但两者相差的很大。
小樽运河不大,不论是宽度还是水流量都远远比不上京杭大运河。
像是南方娇小玲珑的姑娘遇上北方腰膀浑圆的糙汉子,秀美有余,壮阔不足。
运河的两岸有不少低低矮矮的房屋,或是红砖,或是白墙,错落有致,并不显得杂乱。
宋伊的心情也好了些,脸上也多了些笑意,更加亲昵地搂着时隐之的一边胳膊。
阳光有些烈,宋伊眯了眯眼,慵懒的好似乡村屋顶上晒太阳的猫儿。
继续往前走,河岸两边的游人也渐渐多了些起来,宋伊目光四处好奇地打量着,直到看见一处后停了目光。
那一排都架着画板,看样子是团队组织出来写生。
宋伊的情绪一下子便低落了,像是被蒙头兜了一大盆冷水,浇的透心凉。
“吃糖。”
沮丧了还没一分钟,手里忽然被塞了一大只的彩虹棒棒糖。
从早上出门在酒店吃早饭开始,时隐之便能感觉到宋伊的低气压,面容神态挑不出问题,但精神气没了。
就好像是一瓶装满酒的罐子,突然出现一个小洞,酒一点一点地漏出。
酿酒人每天都来看,觉得每次都和之前一次差不多,终于等到发现问题的时候,酒已经漏掉大半。
宋伊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那瓶出现一个小洞的酒罐子,一点一点丧失对生活的乐趣和向往。
其实早在医院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亦或者更早的时候——欧内斯特剁下手指的那一刻。
“你怎么带着彩虹棒棒糖的?我都没发现。”
宋伊的神思被打断,姣好的面容上缓缓展开一个笑,接过糖,一点一点地舔着,眼睛里露出满足的神采。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在小樽运河旁写生的画手,看不见就不会想。
时隐之没回答她,低头望着宋伊笑了笑,极尽温柔。
“去坐雪国列车么?”
宋伊有些奇怪,“怎么突然改行程了?”
原本定的计划是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小樽,从朝里到小樽运河,再去天狗山看雪景,如果时间来得及,还可以去一趟八音盒博物馆,门口有古老的蒸汽钟,冒着腾腾的蒸汽。
时隐之回答的干脆利落。
“因为你不开心。”
宋伊愣了愣,旋即展开一个明媚的笑,突然踮起脚尖勾住时隐之的脖子,整个人躲进他的怀里,声音甜甜的:
“好!”
这一趟北海道旅行的初衷是为了给宋伊散心,时隐之明白宋伊内心的焦虑恐惧,知道她内心抑郁。
偏偏宋伊还总是伪装成没事人的模样,嘴上说着以后不画画了也没事,这次旅行出来却也带着画架画板。
越是说着不在乎,心里便越在乎。
这模样,叫他心疼。
时隐之想了很多,脑海里却始终没有头绪。
在宋伊的事情上,时隐之总是慌乱的好似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懦弱将军,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到最后被攻城掠夺,溃不成军。
流冰物语号列车是离海岸线最近的列车,运气好还可以看到流冰的奇景。
列车沿着轨道穿梭,宋伊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雪被车轮压起飞扬的样子,像是一场雾。
落下的雪又很快被随后的列车车轮碾过,再次飞扬,周而复始。
沿着海岸线有极具日本当地特色的房屋,低低矮矮的,屋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像是奶油一般,蓬松白嫩的叫人忍不住咬上一口。
蔚蓝色的大海,波浪拍击在岸,远处还有海鸟盘旋,鸣叫声伴随着列车轨道的声音一同与海浪沉入海底。
一望无尽的草原,一眼望不穿尽头的海洋,还有郁郁葱葱的森林,人在面对自然中的壮阔时,总是更容易敞开心怀。
“之之,我其实最喜欢大海了,望着它,就觉得一切所谓的烦恼也不过如此。
人之渺小,如沙与大漠,鲸与海,不得不俯首称臣。”
艺术家总是喜欢追求一种“无为”的意识状态,而处于社会中,便很难到达这种近乎无意识的状态。
回看艺术史,有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所谓艺术品,譬如意大利艺术家皮耶罗·曼佐尼的三十克便便,平均一罐要十二欧元,最贵的一罐要二十七万欧元。
又譬如赛·托姆布雷的“黑板系列”,看上去像是小朋友拿着□□笔在黑板上随意乱画,其中一幅《无题》被拍出了四点五亿人民币的天价,如今收藏在日本直岛的benesse house博物馆。
宋伊的画作也充斥着打破世俗的气息,如同春雨后的竹笋,蹭蹭着破土而出。
不明白的人跟随着世俗一同鼓吹宋伊的伟大,只有宋伊知道,她仍旧还有些旧东西没有打破,而现在的她要比从前更加难以进步。
垂首望着右手,宋伊想,她可能又回到被世俗圈禁的层次里去了。
时隐之是学医的,可以精确地画出一副人体解剖图,但对艺术这方面却始终没办法领悟。
他没多言语,沉默着拿出手套细心地给宋伊戴好。
没关系,列车的时间还很长,足够小祖宗将风景看完。
流冰物语号到达北滨车站,时隐之给宋伊戴好了帽子后才牵着她的手下车。
这个车站距离大海很近,也是电影《非诚勿扰》中舒淇下的火车站,算得上是网红车站了。
现在这个季节是北海道旅游的旺季,随处可见来观光的游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踮起脚尖四处望了望,宋伊牵着时隐之往一处人较少的方向走。
现代人喜欢将旅行说成“打卡”,好像是在应对工作一般,疲于应付,跟随者导游向着一处又一处的景点冲刺,拍着美景晒到朋友圈,收到一个又一个点赞好像内心就得到了满足。
怪哉!
行者无疆,旅行绝非旅游。
人之一生短暂,盖世英雄做不了,也不该碌碌无为无所事事了了一生。
人之面对自然,渺小;人之面对历史,浅薄。
如果可以,最好踏遍黄沙海洋,看山南水北。
停在岸边的某一处,宋伊迎着海风,望天边海鸟飞入天际,飞入蔚蓝色大海的尽头。
她忽然问道,“之之,如果你以后没法当医生了怎么办?”
“不如何,重新养个兴致,如果到时候什么都不想,那就什么都不想。”
宋伊不免惊奇,她以为时隐之这般的人物该会有更高深的决定想法。
偏过头望着时隐之,“如果之之不当医生,不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了吗?”
视线从远处的海平面上转移,时隐之看着宋伊淡淡一笑,猝不及防间忽然拥住她的腰,压上绵软的唇。
如风掠夺,不带半点缠绵。
宋伊的表情有点呆,她原本情绪还带着点伤感,问的问题也是很严肃,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亲上了。
时隐之偷香后却还是一副淡然模样,甚至还反问了刚才宋伊的话。
“什么叫人生有意义?人生一定要有意义吗?”
宋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黛眉轻蹙,陷入思考。
许多人活在世上总是在求个“意义”所在,总是在左右琢磨是否有意义。
生存、生活、生命是人的三种境界,也是三种不同的意义。
家长不让孩子玩耍,认为耽误学习,还没有意义。
坏掉的东西扔垃圾桶,没了价值,也没了意义。
可人生哪里有这么多意义呢?
吃喝拉撒这些生理需求又能有多少意义?
发个呆没意义,睡懒觉没意义,吃垃圾食品没意义……
但那又如何?
人的一生须要有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如果没有,快乐潇洒地在人间走一遭也不错。
“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当不了画家,我以后还能做什么。这些年,我除了会画画,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宋伊思索不出来,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习惯性地摸了摸右手,她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我没法画画了,但是没关系。我之前给我的手买了几千万的保险,可以靠这个发家致富。”
想到保险宋伊就觉得开心,之前代理人吴语还说她浪费钱,买了将近一个亿的保险,简直神经病。
但是现在想想,幸好买了。
唉,有钱真好。
不明白小祖宗脑回路的时隐之:……
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宋伊的视线转向蔚蓝色的大海,不知什时候海面上忽然出现好几艘粉红色的轮船,排列整齐地向前方驶进,隐约间好似能听到海豚的叫声。
宋伊想,怪不得去过日本旅行的人总喜欢再来一次,连海面上的船只都用心地刷上粉色,怎么能不爱?
轮船越往前进,看的越清晰,毎艘粉红色的轮船上都要很大一束的彩色气球,每一只气球都是爱心形状的。
片刻后,那六艘粉色轮船上的彩色氢气球忽然齐齐放飞,蓝色的天空里,除却白色的云朵外,突然有了其他浪漫色彩。
伴随着气球的飞起,悬挂在气球下的字也出现眼前。
——嫁给我吧!
是中文字,仿佛是为了照顾近视似的,一束气球上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大的惊人。
近视眼宋伊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呆呆地转过身。
海风将时隐之的声音吹的很远,吹进她的心房。
“伊伊如果没法画画那便没法,当画家这么累,轻松下来当我的新娘也不错。”
时隐之从口袋里拿出戒指,单膝跪地,抬头望着他的小祖宗。
眼中是星辰大海,是万千柔情。
而宋伊,早已沉溺在他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难以逃脱。
她听到他的声音,觉得纵是用世间千万美好也不换——
“嫁给我吧!伊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