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莳兰这一天整理了严屿之署房的文书和卷宗,还有他个人的私物,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

还到隔壁刑部去做了份证词。刑部的人说这凶手下手狠毒,一击致命,叫陆莳兰近来也自己谨慎些。

等到放衙的时候,她便依约往长骁侯府去了。

时节正是季春,天色黑得越来越晚。

陆莳兰到长骁侯府的时候,夕霞灼灼,染得长空旖旎,尚能视物。

陆莳兰被王奚亲自引着穿过府中内湖时,便见水边嘉木凝翠,湖石堆奇,一湖波光缓缓起伏,点缀着轻舟飞廊,画意天成。

多名高挑的侍女们身着雾绡丽裙,手持托盘,在湖边设下的席桌间布置穿梭。水风牵着裙角舞动,树上春樱花瓣飞旋飘落,倒是一道怡人风景。

想来是霍宁珘在湖边设宴,也不知是要招待什么人。

王奚便说:“陆御史还未用晚膳罢?今日恰巧七爷在家待客,陆御史晚些可一道用膳。”

陆莳兰想了想,道:“不必了,先生。我是来为首辅做事的,怎好事还没做,先宴饮起来了。何况那必得耽搁许久,我想快些帮首辅译出来。”

王奚倒是没有坚持,道:“也成,那我便让厨下备好膳食,送到陆御史处。”

陆莳兰道:“好。让王先生费心了。”

王奚道:“哪里,应该的。”

长骁侯府的确是大,宅子是扩建过的,将原先左右的院子都合了,今太后特地给自己的胞弟的恩荣。论起霍宁珘的功绩,若纵观前朝,封个异姓王,也是完全够资格的。但封王的恩赐被霍家自己给拒了,太后便从别的方面补偿了弟弟。

王奚给陆莳兰安排的地方很安静,听不到湖边宴席间的声音。

她坐在案前,自己研了墨,便心无旁骛地翻开书册,开始译书。

陆莳兰坐姿端秀,长睫低垂,在玉白饱满的脸颊投下暗影,鼻梁弧度俏挺得像是画出来的。因不断在思考,嫣红的唇瓣紧紧咬着。

那名掐着点进来给陆莳兰添茶的侍女,每次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然后极轻地退出去。

陆莳兰专注于书中,直到霍宁珘都走进近前,她才发觉了对方。

她不料霍宁珘还会亲自过来看进度,微微错愕,起身行了个礼。他的客人就都走了么?那夜应该已是很深了。不知不觉竟已过去这样久?

因是在自家宴饮,霍宁珘此刻轻袍缓带,少了几分平日的冷酷,但那一身气势带来的压迫感,一如既往的强烈。

霍宁珘顺手拉过一张梨木圈椅,坐到书案另一侧,棱角分明的薄唇微抿了抿,道:“你继续,不必管我。”

他离得有些近,陆莳兰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和衣裳上隐约的苏柏香。但那一双眼却是极其清明的,没有一点醉意。

陆莳兰心里忽地疾跳,她捏捏手指,很快又镇定下来。

霍宁珘径直拿起几张陆莳兰写的译卷,目光下掠。

陆莳兰对外邦语言和古语的研习,倒是比他想象的要深。他实则对此也有一定涉猎,一看就明白陆莳兰的水准。

陆莳兰突然开口:“昨日忘记问首辅,不知首辅要下官译这书册来,是送给哪位公子,还是送给哪位小姐呢?”

霍宁珘没说话,撩起眼皮,视线从译卷上移开,看了陆莳兰一眼。

陆莳兰解释道:“下官没有窥探之意。只是想说,若首辅是送给公子的,我的字便写得刚硬一些。若是送给小姐,我便写得纤巧些。”

今晚她先大致将书通览了一遍,因此实际译的不多,若是字不是对方想要的,她可以将这前几页再誊抄一遍。

霍宁珘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陆大人这可是在变相赞自己书法造诣高啊。”

听听对方这个话里蕴含的内容,不管是雄浑劲拔的,还是秀美别致的,都可以信手写来。

陆莳兰被这一声“陆大人”和他的调侃弄得不好接话,说:“下官并无这个意思。”

霍宁珘倒也不再逗对方,放下手中译卷,直言道:“送我四哥的,他喜看古雅飘逸的字体,就是你现在这字便不错。”

陆莳兰颔首:“好。”

那她就明白了。霍宁珘的四哥,就是他嫡亲的兄长霍宁珩。据说霍宁珘与他那同胞兄长的感情极好。那霍宁珩残疾之后,霍宁珘四处延请名医,为他的四哥看腿。

但陆莳兰不知道的是,霍宁珘自己的意愿,是暂时代替霍宁珩坐在这首辅的位置,军政一肩挑。等霍宁珩身体不那样差了,他还要将这首相之权给予对方,依旧只掌他的兵。

可见两兄弟感情之深了。

霍宁珘又道:“不在正式场合你就不必自称下官了。霍家和陆家到底是世交。”

陆莳兰微微一怔,便答:“是。”

两人正说着话,王奚便从外边走进来,他不料霍宁珘亲自过来了,忙道:“七爷也在?”

霍宁珘颔首。

王奚便对霍宁珘道:“七爷,我想着今日天色晚了。我先前忙着在前头待客,倒是忘记提醒陆御史时间。不若让陆御史就在府里住一晚?”反正客房也多。

陆莳兰眉心一跳,她可没有想过还要借宿,霍宁珘还未置可否,陆莳兰已道:“多谢王先生,不过用不着安排我的住宿,我还要回家的。”

霍宁珘转眸看向急迫拒绝的陆莳兰,静静的,没有说话。

王奚却是颇为严肃地对陆莳兰道:“陆御史,严屿之的事才出,你这几日多留个心的好。你看你的小厮也没有带,侯府距离伯府又远,就屈就一晚如何?”

陆莳兰也不奇怪一个小小御史的死会传进王奚耳里。御史历来是秩品低却权力重,监察范围涵盖所有政权行使的方方面面,且每一个御史都可以直接面圣,进言进策。别的七品官,可没有这样的地位。

更何况,霍宁珘向来重视吏治监察工作。甚至对报复御史者从重处罚,也是他修订新律时让加进去的。严屿之被杀,都察院自然是第一时间会向霍宁珘禀报,王奚知道很正常。

见王奚这般关心自己,陆莳兰心下感动,若她是个真男人,那她肯定就应下了,也算与首辅的交情更亲厚一些。但她不是……

因为身份的秘密,陆莳兰可不敢随意在他人家里留宿,睡着没有安心感。

而且她最近胸房时而有些胀,晚上解了绸带,睡着才舒服。一直这么束缚着,那是很难受的。

何况,她还想沐浴了再歇息的。在霍宁珘府里,她哪敢浴身啊。

陆莳兰只好再次拒绝王奚的一片美意:“多谢王先生,但实是因为我回家还有别的事,就不为你们添麻烦了。”

霍宁珘便站起身来,开口道:“今日的确有些晚了。王奚,派人将陆御史安全送回伯府。”

对方两人都这样说了,王奚便答是。

霍宁珘这就先回房休息了,王奚则送陆莳兰离开。

***

而更早的时候,司礼监秉笔梁同海便已向皇帝禀报:“皇上,陆大人一离开都察院,便去往首辅府上。看来,是与首辅早前就约好的。”

萧冲邺指尖正捏着一抹黑子,压到黄玉棋盘上,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压根没有听到梁同海说话般,久久没有回应。

但皇帝越是这个反应,梁同海心里越是突突的跳。这虽是少年天子,但心思之深,已是滴水不漏,便又说:“皇上,首辅他……会不会也已知道了……”

萧冲邺终于道:“暂时想来没有。不过,他迟早会知道。”

梁同海在心里揣摩着皇帝这句“他迟早会知道”的意思,额头微微冒出了冷汗。

便听萧冲邺又道:“她算是舅舅自己不要的罢……是朕先选中。”

梁同海一愣,这严格算起来,是陆家这边毁了婚约,怎么能算是首辅自己不要的呢。

但随即想想,又觉得皇帝这么一说,也有一定的道理。

若是霍宁珘想查谁的身份,那还能有查不出来的?对方不知道陆莳兰是女子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压根没有把那婚约放在心上,也没有对现在的陆槿若感兴趣。不在意,也不感兴趣,自然不会去查。

梁同海便附和皇帝说:“的确如此。”

萧冲邺看一眼梁同海,又道:“朕的心思,若是走漏了风声,让太后那边知道半点……梁同海,你该知道后果。”

梁同海垂下头答:“是,皇上请放心,奴婢会一切谨慎行事。”

萧冲邺又道:“不能再让她与舅舅过多见面,知道么……”

皇帝心里清楚,霍宁珘若是知道陆莳兰为女子,并且对她有意的话,对方自然有的是办法令陆莳兰回复女儿身,名正言顺与她履行婚约。

可是,他自己就不一样了。他反而会受此桎梏,没法再亲近陆莳兰,算起来,那毕竟是他名义上的舅母。

他没有把握,霍宁珘在接触了陆莳兰之后,不会对她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