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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国丧期间不宜铺张设宴, 定远侯霍浩倡低调启程。

世子霍锐承默然率领府兵,护送马车车队,豪迈浓眉凝聚了前所未有的离思。

赤色骏马上, 霍睿言身穿竹叶暗纹青袍, 外披浅灰色素缎大氅, 少年如玉, 难掩日益彰显的宽肩窄腰。

他频频回顾, 却不知期许的是什么。

朝中不少与霍家交好的官员闻讯赶来,城中百姓夹道相送, 美人含情遥望, 无不祝福定远侯, 并赞叹两位公子的绝世姿容。

出了城门, 因春寒料峭, 霍浩倡请同僚不必远送。双方互相礼让,依依惜别, 笑谈壮怀激烈往事。

从众位叔伯的言谈间,霍睿言读到了他们对父亲的景仰与崇拜, 而非阿谀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旁人谈起“霍睿言”三字时, 不是他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容貌, 而是他的能力, 或文采斐然,或政绩突出,或战功累累。

友人辞别后,霍浩倡袍服飞扬,双目炯然直视长子。

“此番北上,少则三年,多则五到十年,你独自留在京城,务必刻苦用功,戒骄戒躁,尽全力保卫君主,不负我霍氏男儿之名!”

“孩儿遵命!父亲放心,母亲珍重!请阿姐和弟弟照料双亲,来日局势稳定,我便尽快到蓟关和你们团聚。”

霍锐承郑重下拜,以额触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强颜欢笑,看在眼里,忍不住扭头,偷偷抹泪。

霍家长女霍瑞庭静立一侧,青色罗裙委地,明艳容颜少了往常的意气风发,默然未语。

她婚事定了数载,本该嫁入公府,安度余生,无奈遭遇巨变,还得离京远赴荒凉之地,自是别情无限。

霍睿言自始至终维持一贯儒雅俊逸,举手投足泰然坦荡,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惆怅,是何等汹涌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毕,挽了霍锐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不外乎是让他劳逸结合,相中谁家千金,定要捎信给她云云。

霍浩倡听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话咱们有心拖延了!”

他刚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骑快马疾驰而来,“侯爷稍等!长公主驾到!”

霍睿言不自觉攥紧缰绳,心猛地一抽:她……来了?

半盏茶时分后,小队人马护送一辆样式考究、装饰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停稳后,侍女从车内扶下一名十一二岁的总角小少女。

她衣饰简洁大气,薄施脂粉,容色清丽,婉约眉眼中透着愁绪。

“见过长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礼。

小少女示意免礼,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湿,脸颊泛红,随即挤出一个勉励的笑容。

霍睿言定睛细看,心头如遭巨石猛击——眼前的熙明长公主,正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龙天子宋显琛!

宫中传言,自先帝崩逝后,思父心切的长公主顽疾加重,咳嗽得厉害,导致嗓音嘶哑难言。

由于宋鸣珂轮流以两种身份活跃宫内外,“长公主得急病”的消息并未遭人怀疑。

霍睿言与宋显琛相熟多年,知其平易近人,但傲气犹存,肯以女子打扮前来送他们,可见极重此情谊。

心痛如绞,可霍睿言必须装作未看破,甚至连病情都不能多问。

正愁该开口说什么,马车内人影一晃,跃下一纤瘦身影。

霜白私服,模样俊秀无俦,比起“长公主”另加三分灵气,居然是男装打扮的宋鸣珂!

自遇刺那夜与她共骑一马,霍睿言始终未能正式见上她一面,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

乍然相逢,好不容易狠下的心,动摇了。

“……陛下?”霍锐承惊呼,忙与霍家余人上前下跪。

宋鸣珂双手乱摇:“今日,我以晚辈身份为长辈践行,大家不必多礼。”

霍浩倡与夫人齐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今时不同往日……”

“我们兄妹自幼受你们疼爱,和表姐、表哥们亲如手足,离别之际,既无外人,何须讲究太多?”

宋鸣珂不谈政事,仅问候霍浩倡夫妇,又对霍大小姐劝勉一番。

“表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失了匹劣马?”

霍瑞庭听小皇帝说话像大人,禁不住偷笑,盈盈一福:“谢陛下安抚。”

“西域和北境良驹甚多,千里马皆志在四方,不妨稍加留意。”

别有深意的一句话,化作落霞,漫过霍瑞庭的笑靥。

宋鸣珂千叮万嘱,命人捧出两箱物件,绫罗绸缎赠予表姨与表姐,量身定制的银盔铁甲则赐予表姨父……独独漏了欲言又止的二表哥。

且她未曾多看他一眼。

霍睿言忐忑中混杂纠结,他不小心得罪她了?或是……窃听她哭泣之事,被发现了?

相谈近半柱香,眼看告别在即,宋鸣珂檀唇微抿,水眸轻抬,目光看似不经意投落在他身上。

“二表哥,借一步说话。”

…………

来往百姓络绎不绝,不时偷望停驻城墙下的霍家队伍;而霍家队伍则神色微妙,不时偷望十余丈外的小树林。

残雪未尽,新芽已发,疏落林子里,表兄妹缓步并行,缄默无言。

自腊月初遇袭后,大理寺、京兆衙门明察暗访了一月有余,终无所获。

因赵太妃突发疾病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定王借机滞留京城,宋鸣珂不好强硬逼迫,干脆放在眼皮子底下。

投身于政务,她无暇细究心底落寞源起何处。

直到方才远远见那毛色油亮的赤色骏马,那夜被霍睿言圈在马背上的赧然翻涌复至,滋生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勾出即将分离的愁思。

大表哥固然重要,二表哥更不可缺。

兄弟二人都盼着闯荡广阔天地,她已剥夺大表哥的历练机会,现下要自私地拉回二表哥吗?

比起直接下令,她宁愿尊重他的意愿,才邀他单独聊几句。

踏着泥泞残雪,二人越走越远,霍睿言的霁月光风之态隐隐添了一丝焦灼。

“二表哥曾说愿为我分忧,此话还作数吗?”宋鸣珂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

“当然,陛下尽管吩咐。”

霍睿言甘醇嗓音恰似春风化雨,温雅视线直直落在她秀容上,眸底凝着和煦日光。

宋鸣珂站定脚步,他随之驻足,清澄目光交汇,她粉唇轻启。

“蓟关需要你,表姨父需要你,可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霍睿言瞠目,似乎没反应过来,愣了片晌,两颊染绯,唇角弧度翩然。

宋鸣珂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劝道:“我知你志存高远,但若不急着北上,不如……先留下来,待局势稳定,你们哥儿俩轮着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国之君,竟以试探口吻与朝臣之子商量!

他心中一凛,撩袍欲跪:“睿言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宋鸣珂只当他一心一意北上,本想着多说两句,压根儿没想过他不作犹豫,忙一把拉住他。

“什么‘死而后已’?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她双手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行跪礼,力度如她的眼神一样坚定。

霍睿言顺她之意站直身子,略微垂目,便能瞧见她的笑意,自嘴角漾至清亮明眸。

这是他期盼已久,久未展露人前,能溶解风霜雨雪,安心、定心、自信的微笑。

——源自他的微笑。

再观她白嫩小手搭在他浅灰外袍上,依旧牢牢抓握他的手臂,他脸颊一热,耳尖红意氤氲。

骤风四起,云层破裂,天光悠悠洒落在二人身上。

他儒雅俊逸,如修竹挺拔,她清皎通透,似幽梨清丽,同拢十里烟华。

岳峙渊渟,从容笃定。

想多看几眼他那慈爱与严苛并重的龙颜,终归因泪水横流,不敢与之对视。

“为何……不见晏晏?”皇帝两颊凹陷,大口喘着气,勉为其难发问。

宋鸣珂万万没料到,他弥留之际叨念的,会是她。

她后悔莫及,为何不以真实身份,和最疼爱她的父亲道别?

正在此时,皇后与换了女子服饰的宋显扬匆忙赶来,含泪跪在她身侧,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离,喃喃道:“晏晏……好久没来看你爹爹了。”

宋鸣珂浑身颤栗,咬唇忍哭,她近来忙着处理雪灾物资,确没再以真容面圣。

“晏晏她……咳嗽许久,嗓子沙哑说不出话,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为宋显琛圆谎。

“好孩子……”皇帝抬手,宋显琛犹豫了极短一瞬间,轻握他的手。

“朕的小公主……你……?”皇帝话音未落,眸底渗出一丝狐惑。

宋鸣珂悄然窥望,惊觉他触摸宋显琛的中指。

那处,明显有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茧。

小公主生性疏懒,读书练字全是应付,手如柔荑,娇柔绵软。

知女莫若父,皇帝瞳仁缓转,视线落在宋鸣珂眼泪涟涟的玉容上。

宋鸣珂知他起疑,不忍再瞒骗,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

“爹爹,一切交给孩儿。”

皇帝浑浊目光骤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会用寻常称呼亲昵唤他,皇子们私下喊他“父亲”,公事则一律称“陛下”。

“你……你们……”他定定注视她,从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渐化作欣慰与谅解。

此前,上下尊卑份位未正,往后局势如何,他心知肚明,亦难辞其咎。

恰好此时,老内侍快步入内:“陛下!安王、定王和两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气多进气少,颤抖着拉住宋鸣珂的小手,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片晌,挤出一句:“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扶持!”

“呜……”宋鸣珂无语凝噎。

听得出宋显扬等人已仓皇奔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拼命点头。

“父亲!”

“陛下——”

宋显扬、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数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怆。

宋鸣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伤亦发自内心,尤其是——她这“太子”还活着。

皇帝朝他们淡然一瞥,眼光转移至宋鸣珂脸上,凝了片刻,渐渐涣散,眼皮一垂,喘息渐歇。

自始至终,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众人哀嚎声中,太医们蜂拥上前,加以确认。

宋显琛呆呆跪着,如被剥夺魂魄的华美木偶,泪冲刷脸上脂粉。

幸而他此时是“公主”,没引起太多关注。

宋鸣珂只想扑在皇帝遗体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痛失至亲,即便她花了数载去接受,重生归来做足充分准备,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旧难受得连呼吸也不能自主。

重来一遍,父爱更深刻,痛也更深刻。

丧钟敲响,人影憧憧,奔进奔出,门外堆叠的积雪越来越厚,宛若希望残骸。

她深知,冬会尽,春将至,寒彻心扉终会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灭,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过是天地万物的渺小轮回罢了。

然而,承欢膝下的温馨与美满,却不会因此消失。

纵使走到人生尽头,仍会是她最珍贵的回忆,更是她兑现承诺的动力。

…………

这天,大雪似已下了个干净,碧空如练,暖阳高照。

延绵宫城宛如巨龙,盘踞在皑皑白雪间。

群臣于殿庭按等级次第列立,由饶相宣读遗制,众臣发哀,遵遗诏由安王宋博衍摄政,和太后一同主持丧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举国尽哀,吏人三日释服,禁娱乐、嫁娶百日。

殿前庄严肃穆,跪满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饶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大殿后方,新君大裘冠冕,手执玉圭,悲容不减,缓步行出,端坐于龙椅之上,受殿内外文武官员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撼天动地,冕旒摇晃,很好地掩护了宋鸣珂眼角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