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受伤出血时,血液会在十几分钟就开始凝结,摸上去会有果冻一样粘手的稠腻感,但是如果能在血迹边缘发现淡黄色的黏液的话,那就能推测出这样一件直观的事:离出血的时间都已经超过几小时了。

这就是分层,那些淡黄色的血清是不参与凝血状态的,血液在凝固成果冻后,会慢慢将不加入凝血过程的血清缓慢地挤出,然后变成我眼下所见到的这个样子。

嗯?淡黄色的血清喔?没有见过吗?

就是平时扎手指抽血后、在试管内放了一会儿沉淀后上下颜色分层的那一部分又清又淡的液体啊。离心机将检验的血样处理完毕之后出现的那一层浅黄色的东西也是血清……不过说起来我一直见过的也就只有小试管里的那么一点儿量,这一次能看到这样多的血清也还是第一次……围绕着量更大的血液而均匀分布着,简直是PG-13分级的凶杀案现场。

去掉“简直是”这几个字,我现在不就是目睹这个小鬼被活活咬死的现场吗……

叼住他的野兽被我的手电筒吓跑了,低低地发出几句威慑的低吼,却不愿意离去,跑到不远处的树干下对着我龇牙咧嘴,久久地徘徊。我的手电筒虽然有防暴功能,能够发出急促的爆闪,但这也只是一开始才奏效而已,现在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度,即便现在我再偶尔对着它再射出几束高强度的亮光,它也只是稍稍向后退几步,却再也不肯转身就跑了。为了省下耗电,此刻也不得不再次将我的手电筒调成低功率的模式,光芒愈发模糊,四周的景色变得黑魆魆的,宛若一大块支棱棱的剪影,但即便四周一片模糊,也依旧能见到树枝下的两点闪烁的光亮,那是猫科动物的眼睛,在暮色这块漆黑的布景上宛若两撮深夜的鬼火。那双锐眼因为兽性和饥渴而更显出危险,我一下子被它吓出了一身冷汗,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将任何武器放进自己的包里。唯一的便携式小刀的作用主要是用来开酒瓶盖、红酒木塞和拆快递包裹的,那种萎靡的小刀子又能干些什么?

野兽显然是不舍得到嘴的美味就这么长翅膀飞了,十分地耿耿于怀。我借着朦胧的电筒光仔细瞟了一眼,是只斑斓的花虎。

想来也很有道理,它可是亲口尝到了这小孩肉味的野兽,血肉什么的可都早已经顺着它的利齿与喉咙流进了它的肚子里,这样丝毫不肯反抗的美味,岂不是比什么小鹿都要更加方便、更加可口?

我的牙齿紧咬在一块,能清晰地听到它们互相挤压、咯咯作响的的声音。

然后,它要多久会发现我和那个小鬼是属于同样的物种?

即便体型和皮毛(衣物)不同,我与它都一样手无缚鸡之力。来自现代社会的人类唯一对抗大自然的野生动物的东西只有热武器,可是日本向来是禁枪的文明国家,也不允许携带泰瑟,我又怎么可能有反抗的机会?等它看清楚了四周的地形和布置以后,我这手电筒的光芒大概也会失去效用了。虽然本就威力不大,这个亮光也只不过是帮助对方更精准地掌握猎捕的地理条件而已。

那孩子似乎终于有了些理智,我的视力在这一瞬间从未有如此好过——隔着好几米远的黑夜森林里,我看到它终于睁开了被血糊成一团的眼睛,虚弱地恢复了一点神采。然后,很快地,他就因为这恢复的感官而感到痛苦了,蜷缩成一团,身体扭成了从冷冻柜里刚拿出来的那种干虾。我以前说过,他就像马戏团里已经习惯被凌虐的羔羊,连哀鸣的气力都已经被时光与经验消磨殆尽,可是他好像是因为看见了我,终于有了一些被点亮的“人”的活性,颤抖地盯着我,开始小幅度地在地上抽搐。

老虎踩着它自己那硕大但柔软的肉掌,一步步轻盈地在树下绕圈,眼睛紧盯着我不放,似乎在找我松懈的时机,打算瞅准了机会一举攻上来。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紧紧盯着那只野兽,一刻也不敢放松,脑子里的神经像是皮筋被绷成了弦,甚至绷得连头皮也开始微微作痛。老虎似乎想要依靠它自己身躯的庞大来围拢猎物,又因为刚好进食完毕,此刻显得杀气腾腾,锐不可当。

它正在兴奋,两只眼睛被手电筒的光照得像是熠熠生辉的电灯泡,我就被它逼人的杀意给刹住了,脑子里一片混沌,都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才好。

如果要给这只猛兽的身体分类,用球队的例子则最好形容:耳朵和眼鼻是二传手,听查、嗅闻全场信息后迅速做出判断,像司令塔一样指挥其他的部位做出反应来攻击。手掌是前锋,利齿是副攻手,后脚掌则是后卫,身体协调得就像是一座整齐的堡垒,对我来讲更像是一个移动速度迅疾的坦克。绝对的力量和威势总能让人升起绝望,连反抗的心情都找不到。我在这样危机的关头依旧在不合时宜地发呆,双手冰凉,头脑空空,快成了一团浆糊。

我死死扫过它的侧腹、咽喉和眼睛,毫不奇怪地发现它的姿态根本一点漏洞都没有,根本瞧不见任何松懈的地方。那厚实壮硕的身躯,看上去哪怕我手上就算真的提着一把利刃,也没有办法捅进去伤它分毫。

我的脊椎骨所在的那个地方有一点开始发凉,顺滑地连成条直线,从上至下坠落,冷意一路划过我的整个背部,让我的汗毛瞬间被张开的毛孔撑得竖了起来,甚至能感觉到它们抵住了衣服,支掕得就像是豪猪身上的刺。老虎凑得近了一些,从远处看体型还很正常,现在凑近看就发现它大得怖人,直立起来的身长大概是我的一倍半,雄赳赳的。夜色给他镀上一层更加威风的阴影,当它稍稍抬起前掌、支起脑袋时,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座悬在我的头顶小山丘,衬着漆黑的背景,想要凭气势压过来一样。我连头皮都麻了,更别说已经软得像被抽掉骨头的膝盖骨,浑身的鸡皮疙瘩已经到了猛然炸起的水平。

它庞大而充满雄威,野性的魅力在此刻闪烁逼人,如果换在动物园,我一定会隔着铁笼疯狂地拍照保存,不加滤镜都美得很。它的毛色十分漂亮,油光水滑的,看上去一点也不缺乏平日供给自身的营养,也进一步能说明它是个多么有经验和战斗力的捕食者,如果不是这样,又哪里来的武力能猎杀到每一日足够的食粮?

老虎刚品尝过那个小孩鲜美的肉质和丰满的汁液,兽性、饥渴与残忍早已一并被浅尝辄止的美味勾勒出来,现在愈发看起来凶狠暴烈,但它的凶狠和暴烈却属于安静的那一种。现在也不再发出低低的吼叫,它冷静得像一潭死水,水面下是深不见底且凶险的旋涡,安静的表皮下一切凶意都蓄势待发。

我是真的想不到一点解决的办法了,只能毫无意义地徒劳地举着手上的手电筒,突然觉得嘴巴和喉咙都在发干,连忙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在这一片寂静中,安静的老虎在警戒着我,慢慢踱步,希望我放松警惕,大大的肉掌在地面上踏出浅浅的小坑,我没有作声,风也停了,一切都停止了响动,静得让人想发疯,如果不是还有“沙沙”的沙石瓦砾在那老虎的爪下被摩擦而发出声响,我真要怀疑自己的耳朵都要出问题了。

这片渗人得要让人毛骨悚立的静谧里,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停止了运作,只有小小的杏仁核在尖叫“要死要死要死要死这次真的要死”,动物的本能使我甚至产生了僵停的反应,我连一步后退的勇气都已经丧失了。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小鬼。

即便他的血液已经从红褐色的稠汁凝固成了黑色的凝胶状固体,在清醒之后那个孩子也还是习惯不了被拦腰咬断的痛苦,开始从喉腔和腹部中深深地发出了小声的凄啼,那像是在哽咽,既不好听也不美妙。

这个细弱的声音像飞针一样穿过并划破了森林里寂静的氛围,又像一把剑一样钉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打了个激灵一样,被一桶冰水兜头浇醒了。我重新活了过来。

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眶,就好像是他脸颊上缓慢淌过的那滴晶莹刺眼的眼泪一样,似乎彼此正在重合。

我早已死过一次了,从生到死这一辈子的过程中乏味无趣,除了疲惫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按照道理来讲早就应该保持之前那样态度来面对所有可怜可恨的事情才对,可我又为什么在见到这个孩子露出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时,就像是被他那声凄婉的哭泣刺穿了整个心脏?我分不清是我喉咙中发出的呻\吟还是他发出的哀哞,在空中伴着风声两相应和,震颤作响。

我就要这样死去吗?然后带上它一起?

不、他还能继续复活,老虎的食量一餐是解决不了一个人的,它会把他埋起来或者藏在哪儿,作为预备食粮好好放置,可是在老虎下一餐开始饿肚子之前,这个孩子就会先开始复活生长吧……他死不掉的那个特质一旦落在大自然真正的捕食者手里,受到的对待甚至会比人类对他的所作所为更加残酷。古代有圣人以身饲虎的神话,但是这恰好会成为他的诅咒。他是不会变质、永远都不会吃光的完美食材,只要每次只吃一半,也刚好是老虎本身的食量,然后下一餐再等待他的再生,然后活吃掉他已经长好的新肉。

……可恶!怎么可以!

我绝不会允许!绝对不会!

我感到自己的内心在愤怒地狂吼,那样愤怒澎湃的热血甚至已经漫过了我的胸腔,让它也变得隐隐发热。可是我又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上吹拂而过的冷风,甚至早已被激起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对比之下,冷热交替得如此明显。之前那一段不合时宜的怔然让我现在都感觉有点发虚,冷汗森森的,像是一瞬间灵魂跑去三途川提前游玩了一把,现在又被他拉了回来,无数感情交织,很是复杂。

但我的脸上已经一塌糊涂,肆意跑出来的眼泪毫无预定的轨迹,在脸上一阵乱流,像是奔腾的小溪流。我的脸颊一整片都湿了,估计早已淌得乱七八糟了吧。

野兽没有给我更多思考的余地,它已经及时地抓住了分神的那个瞬间的机会,轻快但矫捷地猛扑了上来!我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了,自己重心不稳地向地上猛地一摔,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嘴的树叶和泥巴,避开了它突袭的直线。来不及观察它现在跑去哪儿了,赶紧就地打了个滚,连滚带爬地从地上飞快地用手一撑就爬了起来,气喘如牛地盯着那一边早已调整好态势、正在虎视眈眈的那只野兽。

它的力道很大,奔着把我按倒在地,咬断喉咙一击毙命的目标去的,没料到会失手,突然刹不住车,所以现在我就能看到它在那一边造成的破坏,大掌随便一挥,就已经将一人合抱的大树直接劈裂了一大块,木屑伴着半块木头横飞出来,掉到了地上。

它的体型实在太大了,重量也不容小觑,就算是用后掌尥蹶子,不需要来咬我也能踢断我的脊椎,踩穿腹部的内脏。我又一次见识到了他的破坏力,不过这一次却没有增加更深的绝望了……因为已经对它的凶残度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此刻反而出奇地冷静,前额叶皮质重新开始活动起来,一遍遍推演着脱身的办法。

等一等、等一等。

……

靠!我怎么忘了!

是武器啊!

虽然只是软绵绵的木头,可是被他那样劈裂之后,木块成了一个不标准的圆锥形,尖头足够长,我可以试一试!

这样的狂喜之下,我的胸口里心脏都要飞出来了。

见它也在警戒我,便努力向右边一纵,以最快的速度将它攥紧了,手掌心被它的横纹抵得发痛。最脆弱的是眼睛,无论如何我也要……

它在我思考的时候已经窜了出来,黄色斑斓的毛皮像是一道深夜里丛林的闪电,迅疾地在瞬间就跃至我的面前,我的头发被它的身体刮起来的风给吹起来了点。

我睁大了眼睛,那猛兽看也不看我手里拽着的尖锐武器,毫不在意地只用一点力气就将它拍走了。随即就能看到他的那双大掌,锋利的指甲从肉\缝中伸出来。在近距离下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实物,它们真长啊,伸出来的时候,就像射出来的钩子——

然后像鱼叉刺进河中的鱼肉中一样,狠狠地嵌入了我的两侧肩膀,我顺着它扑过来的力道狠狠向后栽去,那一个瞬间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了斑驳的碎片,闪现起了许多我人生中喜悦幸福的片段和记忆……

好吧……我明白了,这个白色的走马观花般的回忆,大概就是我一生中的过去总结吧。连这么有影视剧和轻小说风格的闪回都出现了……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啊……

第一次拿到东大毕业证书、面试成功、拿到公司内推资格……

然后的然后……就没有了。在我的人生里,喜悦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对哦!我都忘了我是个一生都很惨的社畜啊,怎么会有什么喜悦的事情……

老虎的牙齿很有力,动作也很快,我被它的两只大掌压在身下,被禁锢得完全逃不出它的桎梏。它低下了毛绒绒的硕大的头,刚硬的长胡须压得我的脸都有些刺疼。老虎的嘴里还有散不尽的血味,每次呼吸都带出了热腾腾的浓浓的膻腥气。当在我的颈脖咬下来撕扯的时候,我感觉脸皮连带着一部分颈部的筋膜飞了出去。

声音宛若裂帛,很轻微,可是实在恐怖。痛感在察觉到被撕扯的力道的四五秒后才传进了脑子里,让我疼得连骨头都想拧扭成一根麻绳。这个力量感……真不愧是猛兽,和大灰熊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这也太惨了点……我好不容易从过劳死的地狱中解放,却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去死了吗?

虽然死前确实好像隐隐约约向神明许了愿,希望自己“就算死,也不要死在电脑屏幕前”,怎么了?神明发现做不到之后决定让我换个地点再次进行这个死亡剧本吗?那也好像很不错啊,逃离电脑后在大森林中被野性的呼唤画下人生剧本的休止符。反正我没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了,生活没有寄托也没有热情,我不管生和死都是同样的状态,还是那样子的一句老话,再差又能差劲到哪里去呢?

倒下的时候,我似乎栽倒去了那个孩子的方向。手电筒因为冲撞力而掉到地上去了,光束射去了斜后方,拖它的福,我有了些微弱的照明,似乎可以看清楚死前最后的场景。只要微微一抬眼,就可以从余光瞟到他的状态,我又瞄到了他血肉模糊的猩红的脊背。

“……”

可恶!可恶!可恶!为什么要在我决心走向死亡的时候看到这幅场景?!为什么我会这样狼狈?!变成这样难看的姿态!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可是唯独不想看到的是他的未来变得更加糟糕的那种处境!

死都要死了,那就在这之前做一些事情吧。我虽然没有办法像一个有经验的青少年心理辅导员一样开导他,也不觉得他会获得一个多么明亮和鲜活的未来,但就此打住吧,这个已经是底线了,他要是再悲惨下去,连我的良心在三途川都会隐隐作痛的。

我用尽了这辈子最大也是最后的力气摸到了自己的背包,沉了一口气,拿到了自己那个厚重的资料夹,举过了头顶,用书脊一样装订的地方悄悄对准了它的脑袋。这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资料夹的书脊处,有比石头还要坚硬的钢钉装帧——

像它这样的野兽我明显是无力抗衡的。那样厚厚的皮毛和壮实的肌腱,没有热\兵\器不会有任何现代人类打得过。

但是我也明白,最锋利也最脆弱的部位不是它的心脏,不是它的喉咙,也不是它的眼睛,而应该是它嘴巴里的那一口有许多重要用途的牙齿。我没有办法穿过皮毛和肌肉精准地刺穿它什么部位,手上的钝器什么也做不到,可是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应该用资料夹攻击的部位。于是我伸长了手,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咬牙重重地锤在了它刚松开的肩膀的嘴巴上。

这一下还不够,我见它也愣住了,连忙再次举起手,加重了向下的力道,再来了一次。老虎猝不及防地乱了阵脚,大概花了三四秒钟的时间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安静了一会儿之后,猛然发出几声悲怆的长长哀叫,似乎要比鬼片里幽灵的哭号更加刺耳,我从来没有想过老虎也会发出这么悲伤凄惨的叫声,它向后退,上蹿下跳,猛地撅腿,哀嚎声似乎要穿过森林的长夜,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起来,悲怆得断断续续地发出一阵乱吠和呜咽,最后双膝跪倒在地,伤心地吮吸自己嘴中的鲜血。

它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猛兽的高大威猛、霸狂凶恶的凌然姿态大半都靠牙来完成,牙是猛兽的力量之源,它们用尖牙来刺破猎物的咽喉,禁锢猎物的身躯,撕咬猎物身上的红肉,如果是瞎了眼睛或者折了腿,那还能有成为丛林霸主的机会,但牙是唯独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也知道它已经活不长了,它不会再有存活的意志。哪怕它还有尖锐的爪子和矫健的身躯,它依旧是个没有牙的老虎。

我用文件夹将它的上下一整排牙都用力敲断了。

这也终于耗光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我不再去管身旁那只颓然的花虎,感受到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了白晕,许多星星在眼前炸开闪烁。我知道自己即将步入死亡,但是依旧想做最后一件事,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点点靠手臂支撑,朝着那个孩子的方向挪动。

我随即将他向上顶了一点,希望将他送到高处去。在彻底死亡之前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赶跑第二只老虎了,真希望将他放到野兽够不到的地方……

实在是太狼狈了……我用最后一丝毅力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液和黄白相间的人体组织,最后那一点不甘还是随着意识的泯灭而一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