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潮水没顶而过, 来回冲刷的水流让身子不由自主的撞在石壁上, 刹那间全身有了被挤压的紧迫感,心中对于溺水的恐惧绝望已丝缕渗出。秦红药不识水性,不知手脚轻微摆动便可在激流中前行,她双腿踏上轻功,如履平地般飞快往下潜。只是这水流终究比不得平地, 要耗上几倍气力才能勉强下游,不过几步功夫胸口深吸进的氧气就消耗无几。

洞中水流又黑又急, 双眼几乎不能视物,身体触感就变得格外鲜明, 清晰的感觉到水中有着古怪,急促的湍流中夹杂着薄薄的雾气,那片雾在水流冲刷下竟未散去, 反而紧紧覆在皮肤上, 犹如带刺的活物,下一秒就要深深扎根进身体吞噬血肉。

激流中竟是有剧毒,万毒冰火功自然流转, 皮肤蒸腾起热度, 瞬间融化了那层雾气。虽然这毒伤不了她半分,但那带刺的薄雾却像是侵入心脏,每跳动一下都被刺扎的鲜血淋漓, 根本不敢去想萧白玉在这毒水中是怎样撑下去的, 她没有自己百毒不侵的内功, 这般毒水入体, 她还好么,还……活的下来么。

手指触到身旁石壁,摸到些许小孔,这些小孔在她方才在阶梯上攀登时并未发现,毒雾应是从这些小孔中喷出。秦红药忽然心跳一顿,莫非是她在上面触动石壁机关时下面的小孔也被打开,若非这突如其来的涨潮,想必毒气会蔓延至整个密道,叫人明明看见了逃生的希望,却被追随而至的毒气残杀,死不见血。

可是因为这潮水毒气融进水中,却并未向上扩散,萧白玉当时在水中定是发现了这喷涌而出的毒气,然后用自己身体挡住了这些小孔,直到毒气入体陷入昏迷向下坠去。秦红药怔怔的沉在水中,手指轻触着石壁上的孔洞,似乎能触碰到当时挡在这里的那具身体,已经不可能在激流反复冲刷下再感觉到丝毫残留的温度,她摸到的只剩自己怆然破碎的心。

脚下是深不见底漆黑一片的汪洋,脑中已有了缺氧的阵阵晕眩感,她现在翻身往上游还来得及,可她连抬眼去望一望头顶那束意味着生机光芒的念头都没有,全身的气力都用上,却是埋头向下扎去。

要寻到萧白玉的身影,不论是死是活,也不愿让她一人,这般悲凉冰冷的沉在水中。她或许是死了,只是这般设想,还未成真,整颗心却已只存千疮百孔,在仿若大日黑天的绝望和煎熬中崩溃。

仅仅只一瞬,秦红药的软弱和真心就暴露无遗,身处寒冷彻骨的潮水中,身体却像是被放在烈日下暴晒,灼热到无法呼吸的阳光将血肉眨眼蒸干,只剩毫无生机的一副枯骨。她越来越浑浊的脑海再想不到别的事,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只在漆黑无光的水中越潜越深,倘若没有这个人,又何需寂寞残生。

她已毫无温度肌肤忽然被一股暖意覆盖,紧接着手腕传来拉扯力道,秦红药已再无力气把控身体,任由那股力道将自己扯到一边。身体猛地脱离了水面,瞬间被水浸湿的衣衫沉沉的挂在身上,将她压迫的直往下跪,耳畔传来石门砰的一声合上的巨响,眼前一片一片大团的漆黑,如同砚台倾倒浓墨泼洒,脑中一阵阵的嗡嗡作响。

朦胧的视线中有人影一闪而过,秦红药抬头又垂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眼角却忽的捕捉到一抹白衫衣尾,她用力撑起沉重的眼皮,手脚并用的爬了几步。萧白玉静静的躺在地上,湿透的衣衫仅仅贴服在她身上,随着方才石门开启地上漫了薄薄一层水,她发丝浸在浅水中,脸上蒙了一层重重的青色,就连如葱的十指都泛起青黑,显然是身中剧毒。

石室中寂静无声,那人影一掠又不知隐没在何处,明明出手相助却又不愿现身。但秦红药没工夫去想将她们二人从水里救出的身影是谁,只身子一歪瘫坐在萧白玉身旁,急急牵起她的手腕去探脉搏,只有微不可闻的起伏,时断时续,已是命在分秒。

秦红药顾不得自己还未调理好憋闷已久的气息,再度从将近干涸的丹田中提气,将手掌抵在萧白玉掌心,运起万毒冰火功缓缓将她体内的剧毒吸出。毒雾自手心进了身体散进经脉中,内力像是自己有意识般同剧毒冲撞,试图如往常般化解毒素,一时全身经脉都生生作痛,尤其是相抵的掌心,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掌心内膨胀爆裂,冰火之气相互折磨。

然而秦红药却分毫都不肯松开相接的掌心,一遍遍榨取着丹田之气,强迫内力在疲惫干枯的经脉中运行,浓厚的青绿雾气自萧白玉掌心抽出,再融进她的手臂中,最后化成一口口毒血从她嘴角溢出。

眼看着萧白玉指上的青黑色渐渐淡去,面色也转为惨白,内力流转过两人的身体,硬生生将衣衫和地上的水迹蒸干,缕缕白雾自头顶心腾出。秦红药还未来得及欣喜,胸口就放佛被重锤砸中,一阵剧痛扩进四肢百骸,皮肤表层的经脉都因承受不住内力和剧毒的碰撞而崩裂,点点血珠自雪白的皮肤中渗出,她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萧白玉甫一睁眼就瞧见了悬在秦红药嘴角的墨色毒血,身体也摇摇欲坠的向自己扑来,下意识便伸出双臂接住了她,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指黏腻,低头一看才发现掌心已满是鲜血。

“你怎么了,红药?红药!”萧白玉托着她的身体靠在石壁上,让她稳稳的枕在肩头,一边急声唤着她,一边在她背上反复摩挲,纯阳内力探进她体内,细致入微的浸润她受损的经脉。

秦红药胸口极小的起伏着,多呼吸一口体内疼痛便加剧一分,感觉到身上的暖意,痛楚被这股温暖柔柔包裹,似是轻了些。她动了动手指,却没力气再抬手推开她,只能合着双眼倚在她肩头,低声呢喃道:“别运功……你刚中了毒……”

萧白玉心中狠痛,不理会她的话,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身体,内力探进她身体才知她竟干涸到这种程度,经脉紧绷而堵塞,丹田里更是毫无气息流转,崩裂的血管还未止住血,汩汩从她身体中渗出,每一滴落下都像三寸长的长针扎进心里。

“你怎么能……能傻成这样。”萧白玉将她受损经脉一一复原,才撤出内力,她本在水中坚持了那么久,又以身挡毒,早已是精疲力尽。待确认怀中之人无性命之虞后才敢松一口气,沉沉往后一仰,也顾不得粗糙的石壁硌的皮肉生疼。

秦红药在她温暖柔软的怀中放松了身体,脸深深的埋进她脖颈间,深吸一口气,终是确认这个人还是鲜活的,还是存在的。在这漫漫三十年的时光中,她只遇到这么一个人,会让她心痛窒息,又会让她宁静安心,只有这么一个,失去了以后这一生再不会出现第二个的人。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什么是切肤之痛,强烈到就好像这三十年间任何的情感波动都是无病呻吟。

“还说我,你不也是一样……”秦红药在她内力浸润下勉强恢复了一些气力,自她肩上抬起头,这许是第一次两人长久而安静的对视,当那双细长的美艳双眸缓缓睁开,用蒙着雾霭般的目光,恍惚又专注的凝视在自己脸上时,萧白玉竟感到胸口有一阵酸楚的热流涌上,她好像从未如此认真的看过这双眸,为何从没发现其中埋藏的期待和珍视。

身体沉没在水中察觉到毒雾时,竟是仰头再看了上面的人一眼,其实也看不得多真切,只是见她横着身子贴在头顶石壁上,一只手探进碗口般大小的空洞中努力摸索着什么,腰间系着的绳带稳稳的牵着孟前辈,多么令人心安的身影。然后毫不犹豫的脊背顶在石壁上,用身体紧紧堵住了喷薄而出的毒雾,为她争取一时半刻的平安。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隐约有大片光亮洒下,心中想着她一定是打开机关了罢,一面脱力的向下沉去,冷冷的潮水灌进口鼻,心却是暖的,甚至在如墨般浓重的黑暗里浮出笑意。可是心中还是掩埋着深深的遗憾,她还未曾说出口,还未曾让那人知晓,她早已……

秦红药却皱起眉,看着她如美玉无瑕般的脸庞溅上了几滴深黑的血液,许是方才鲜血喷出时恰好沾了上去,即使手足酸软无力,依然执拗的拾起衣袖为她擦净污血,喃喃道:“脸上脏了。”

萧白玉忽然倾身,冰凉的手指抚在秦红药的脸上,指尖有压抑着苦恼迷惑的微微颤抖,柔和又不容拒绝的抚过她眼下,低声道:“别哭了。”

擦在脸侧的衣袖一顿,似是有几分不可置信,秦红药收回手触碰着自己的脸,才惊讶的发现那略微的潮湿感并非是从水中带起,而是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胡乱抹了几把,却听到萧白玉轻轻叹了口气,紧接着那虚虚覆在脸上的手指轻柔的擦过眼下,细致的抹尽眼尾,最后掌心托住了她的下颌。

那叹息声极为包容,将秦红药所历经的绝望悲伤都一同收整好,柔柔的拂过,不管多重的伤都在这声轻叹中悄然愈合,光滑如初再不见一条伤疤。

萧白玉没有退后,只是维持着仅仅几寸的距离,一双湿润的眼眸带着欲说还休的挣扎,苦恼而忧虑的注视着眼前之人。指尖无意识的在她线条妩媚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滑动,呼吸已轻轻吹拂在她脸上,毫不遮掩的露出贪恋之情。

距离太近了,秦红药觉得自己一眨眼睫毛便能刷过她的脸,近到眼前都有些失焦,但半分都不愿动弹,生怕打扰了面前的人,让她好不容易流露出的柔情又退缩回去。却不料萧白玉身子又倾过几分,两人的鼻尖若有若无的隔着一层空气,这下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不会是要吻过来吧,这个念头刚一动,视线就陷入了一片模糊,嘴唇便贴上了另一人的温度。那轻薄微凉的唇瓣覆在饱满的红唇上,秦红药睁大眼睛,望见了萧白玉轻蹙的眉头,压抑而忧郁,似是盼望至极又拼命克制。

她的神情依旧清清冷冷,唇瓣却在摩擦间腾起热度,秦红药将她脸上表情望了又望,才迟疑的伸出双手探上她的脊背,手指抚上她凸起的蝴蝶骨,骨骼纤细而清朗,指尖一寸寸摸索着,蜻蜓点水的掠过脊骨,想要用力按下去却又怕戳碎这场美梦。

是否她早已葬身在密道中深不见底的潮水中,如今的这一幕只是濒死前的最后妄想,秦红药还想再多触碰一下她的身体,确认这份真实感,腰间却忽然一紧,萧白玉箍着她腰腹的手臂用上了力,唇瓣重重碾过,双眉蹙的更深。似是在责怪她的走神,牙齿轻轻咬住她的下唇,微微一扯,又即刻再吻上去,沿着她的唇线细细啄磨。

从未想过萧白玉的身体也会这般热起来,贴在她身上驱走了落水的寒意,口鼻间尽是她的淡淡冷香,长天大地都似一盏倒扣过来的金钟罩,将她们两人笼罩在一起,只有这么两个人是活着的,而其他的万籁皆俱寂。

可在这沉寂下来的天地间,耳畔又分明的听见唇瓣辗转摩擦的细碎声,脊背陡然窜上一阵麻痹感,带着热度和酸痒流进四肢百骸中,秦红药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却又分明盼望着,只能在好似饮醉般的沉溺感中抱紧怀中的人,由她一遍遍研磨过更为鲜艳的红唇,柔软的触感似是磨进心中,心脏的软肉被揪紧又松开,将她唇瓣的轮廓深深刻进心底。

好像是感受到她的急迫,火热的唇上忽然滑过一丝凉意,丝丝水气在唇间磨碎,转瞬又覆上更多湿润。秦红药浑身一震,她明白那是什么,双唇颤栗着,一时忘了回吻。萧白玉舌尖轻点着她的唇瓣,似是过路的旅人轻扣门扉,询问着是否可借住一宿,但她又抛弃了旅人的礼貌,带着几分强硬挤进唇间,细腻而毫不迟疑。

牙关被推开,感受到她倔强又坚定的侵入,原来这般安静而清丽的女子也蕴藏着一碰就会灼烧起来的欲望,秦红药模糊的想着,牙齿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又怕咬到她舌头再度轻启。那舌尖得了允许,便贴住柔软甜腻的内壁细细摩擦起来,研磨出似是要把人融化的热度。

秦红药闭住双眸,双手揽住了她的脖颈,就着依偎的姿势仰头与她接吻,萧白玉从她脸侧抚下,虽也有情不自禁的抚摸到肩头,但始终没有再下一步,只全身心的在她口中搅动出水声,同另一条软舌纠缠碰撞,力道之大带上了破而后立的义无反顾。

秦红药在她唇上尝到了破釜沉舟的坚定滋味,悲凉雄壮而令人沉醉,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双臂更紧的搂住了心上人,引着她舌尖往更深处探进,想要她领略到自己的所有,也想要拥有她的全部,占有与被占有何时区分的清,每一份心情都是想要两人从此纠缠交融,再不分离。

但她怎会不理解萧白玉的心思,便将这份美丽到绝望的心情一并融进吻中,如同亲手将自己生命燃烧起来,把这一吻全然烙印在心中,永世不忘。恍若衣上点血的牡丹与凌霜傲雪的冬梅相依相偎,连理交枝,死死向往。

两人气力都所剩无几,气息已尽不得不分开时都是吁吁而喘,萧白玉如清风明月的清澈双眸也朦胧了起来,恍惚的望着唇间扯出的长长银丝,那丝拉到极致时在空中紧绷的微微一晃,再从中猝然断裂,没进空气中不见踪影。

萧白玉探手抚上秦红药的双唇,触手火烫,昭示着自己怎样用力吻过,带着不移魂不离弃的信念,深深的吻过她。手指擦净她嘴角溢出的津液,微微一笑,带着不得不承认的淡淡苦涩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秦红药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沉默,萧白玉的手指落在她唇上,也像是阻止她开口般轻按住她的双唇。其实不必这样,她也不会开口说什么,有时她仰赖自己的机警聪慧活命,有时她又如此痛恨自己知晓人心,倘若她不知道看不透,是否会更加沉醉在这个吻中,也觉此生得此一遭已再无遗憾。

萧白玉依旧笑着,目光在她脸上缓慢的徘徊,描摹着她生的如此妖娆优美的脸庞,将每一寸都镌刻在心底,继续道:“你同我也是一般,对么。”

秦红药不言不语,知道她也并非需要自己的回答,只是她的目光太过温柔眷恋,引得自己也看痴了。便跟着她眼神走了一遭又一遭,最后深深望进她瞳孔中,看到里面的倒影只有自己一个人,前所未有的,只有一人。

“红药,若我就此溺毙在这黄巢墓中,同师父的刀葬在一起,是否极好呢?”萧白玉轻笑问道,语气中难得带了些活泼,尾音略微扬起。带着秦红药也笑了起来,她想了想便点头,若萧白玉就此沉溺,她也随之而来一同沉睡,自然是好的。

然而她们活了下来,并非情愿去死,但还是不得不活了下来,活着便要往前去走,活着便要寻找下一个生机,活着便要继续完成那还未尽的事业。萧白玉有她的九华派要担在肩上,秦红药也有自己踏进中原的目的,她们注定相争,不死不休。

若她不曾生在北漠塞外,而萧白玉也不是九华派掌门,她们是否就能问心无愧毫无芥蒂。是否初次不是在那荒岛上相遇,而是在某个茶摊小贩旁邂逅,是不是就能将我喜欢你这么一句简单到处处可闻的话说的更加顺畅无阻。

“红药,我只盼你此生安好宁静,无忧无虑。”萧白玉愈笑愈孤寒,这一路上艰难险阻是她们并肩走过,相逢相知本无意,却不想落了个以心相许的地步。既然不能再辩驳不能再退让,那便痛快承认就好,经历这么生死一遭,她不想到最后失去呼吸时还有未说明的心意,那时却只剩孤寂落寞与自己一同沦为尘土。

秦红药皱眉似是想说什么,双唇微碰便触到压在她唇上的手指,指尖冰冷如斯,似是所有的温度都在那一吻中倾注下来。最终她还是松了脸色,缓缓的笑着,望着那甫还激烈纠缠的唇瓣一开一合,轻声说出斩断情丝的最后一句:“愿你今后再不识萧白玉。”

天地渐渐舒展开来,只将她们二人笼罩下来的金钟罩随着话音落下悄然破碎,耳畔又淌进了别的声响,有潮水的唰唰声,许是退潮了罢。萧白玉似是用完最后一丝力气,手指从她唇上滑下,无力的跌在一旁,仰头靠在石壁上合起双眼。

秦红药同她一般仰起头,头顶只是光秃秃的石头,她还是专注的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喉间如粗石滚过的酸涩感微微褪去,才沙哑开口道:“我没有你那么多愿望,真要说的话也只有一个,你一定要比我死得早才行。”

你要死的比我早,才能死在我的手中,这是我们互相许下的诺言。也只有死的比我早,才无需去面对那世间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的凄凉,就连只能远远放在天边惦念的人也不再存在,无需去感受那天地间孤苦无依的绝望。

萧白玉合着眼点头,也不知她看见没有,却不想这轻微一动眼角就湿了下来,衬在她白到透明的脸庞上如星芒般闪烁。

秦红药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仰着头欲要像平时那般再刻薄几句,一张口却是吸进满腹凉气,冷的她浑身一颤,泪便抖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