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首都地界之后, 商年本想让商父回医院给几个人报平安,自己带着陆渔去石牌楼投喂小龙。结果商父不乐意,催促着他找了个电话亭打了电话, 便眼睛发亮地跟去了石牌楼。
下午两三点,正是人多的时候,石牌楼下行人熙熙攘攘, 旁边不远还有老人搬着个小马扎三三两两凑一起说话下棋, 热闹中透着祥和。
商年定定看着人群, 有些伤脑筋,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投喂的水精珠子肉眼可见,若是凭空消失……
“同志!”一个老大爷拎着小马扎过来,热情地道,“需要帮助吗?”
他看这仨很久了, 结果人就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要干啥。其实吧, 有困难就寻求帮助嘛, 不丢人!
商年分析着老大爷的言行举止, 笑问,“大爷,您住附近?”
“嘿,小伙子猜对了。”老大爷点点头, 一派敦厚, “今儿沙尘天气突然来, 突然消散,家里正热火朝天的打扫卫生呢,我出来躲个闲。”
商年恭维:“您儿女孝顺。”
“哪里,哪里。”一句话夸得老人乐开了花,谦虚了几句,问清楚他想干啥,爽快地应了。
十分钟后,商父拎着一个铁皮水桶,商年扛着一个木质人字梯回到了石牌楼下面。老大爷帮着支好了人字梯,见陆渔爬上去,笑呵呵地掏出来一块抹布,浸水拧干,也开始擦柱子。
“其实啊,这个石牌楼有不短的一段历史了。”老大爷一边擦着柱子,一边笑呵呵地跟他们讲,“听我爷爷说,他记事儿的时候石牌楼就在了。这么多年过去,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都是死物,也就没有人想着给这石牌楼打扫一下。
老大爷说着,拎着抹布,抬头看陆渔,“阿渔啊,你小心点儿。老师的作业得做,可也得注意安全,咱慢慢来。”
陆渔被他一看,把刚掏出来的珠子又默默放了回去,对上老大爷慈祥的目光,乖乖点点头,“嗯。”
是的,为了让投喂小龙的举动看起来正常一些,商年用的理由是老师给他妹妹,也就是陆渔布置了一项作业,让做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儿。
他们想来想去,就想到了石牌楼这个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准备好好打扫一下,呼吁人们爱护公物,保护历史。结果走得太匆忙,只带了一个小铁桶和抹布,忘了接水了。于是才有了朝老大爷借水的事儿。
四九城里的人热情,见三个大人并一个孩子清洁石牌楼,问清楚了之后,觉得这的确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儿,离得近的人掉头回家,你拎水拿抹布,我搬梯子,他拿小扫帚,就绪后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跟着干起来。
陆渔看着旁边踩着梯子,拿着小扫帚除去翘起檐子上灰的大叔,有些茫然。商年哥哥说要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再喂小龙,可是这个叔叔时不时就拿眼睛看她啊……
找不到投喂机会的陆渔,无辜低头去看商年。
商年:“……”
商年无声回望。
他没想到群众有那么大的热情,上手来帮忙的就不说了,还有一群围观的人,给他们认真指出来哪里没弄干净……
跟陆渔并排的大叔扫完尘,定定看着那双龙戏珠的壁雕,沉吟了一下,“常叔,你平时修理电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软刷?”
“有啊,要那东西干什么?”
“这龙身上的鳞片都精致得很,我怕用扫帚给弄毁了。”大叔朝着下面头发斑白的老人笑呵呵道,“经年的东西了,得好好保护。咱们上心点儿,就当是积德了。”
“成。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甚至把石牌楼下面的地都扫了一遍,商年无奈揉了揉眉心,他是不是该感叹一下国家五讲四美三热爱获得的超强成果?
见老人把软刷拿过来,商年上前一步接住,正想开口让大叔下来,他上去给陆渔打掩护,人大叔不乐意了,“我做事儿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
商年:“……”
商年默默把软刷递还给他,视线一错,看了一眼陆渔,然后深吸口气,“有飞机!”
他话音未落,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良久,那个拿着软刷的大叔开了口,“小伙子,这块就不是飞行区域……”
“对,大家伙儿都知道。”最初的那个老大爷神秘地笑了笑,“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这么调皮捣蛋!都忙着呢,你要是累了就歇着吧。”
收回视线的同时,给了他一个你对我们老一辈的力量一无所知的眼神。
商年默默收下老大爷隐秘的自豪,然后抬头看向陆渔。陆渔眨眨眼,对着他摇了摇空荡荡的手心,眉眼愉快地弯起来。
商年点点头,行吧,虽然与预想的有些偏离,但好歹达到了目的。
只是,
他忽然一顿,身体僵住没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头顶有一股重量把自己那短短的发茬压弯,头皮还能感受到沁凉的气流穿梭其中……
这是——
商年眼睛微微眯起,条件反射地就要伸手往头顶摸,结果手才抬起来一半,就被直直从梯子上扑下来的陆渔给砸个正着。他迅速接住人,随即就感觉一道热气喷到耳朵上,惹得他直接上手狠狠揉了揉。
“商年哥哥,别摸。”陆渔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它们,在上面。”
商年嘴唇微动:“它们?”
陆渔眼神躲了一下,“嗯。”
它们不仅在他头发上翻腾,还……还盘出来了俩气涡……
商年本来面色还好,脑袋上方骤然传来的巨大压力让他脖子青筋尽显,他咬着后槽牙撑稳,竭力保持镇定字字顿顿道,“你叫它们回去,白天不要出来,吓到人民大众不好!”
“嗯。”陆渔忙点了点头,片刻后,有些弱弱回望道,“我……我要不给……给你,摘下来吧?”
它们俩不愿意回去……
商年现在身上只要再多一根稻草,估计就趴下了,他连移动都做不到,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把陆渔抱起来摘那头顶的两条小龙?
陆渔见他脸色沉沉,闭口不言,忙爬上梯子,朝他招招手。
商年看她,“……”
走不动了解一下?
陆渔眨眨眼,看他头顶上变得越来越大,几乎要造成平地起风的气涡,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来商母给她买的蝴蝶发卡。
蝴蝶的翅膀是用颜色各异的玻璃微粒串起来的,底部弹簧支撑着,微微一动,那翅膀就颤巍巍的抖动,阳光下煞是晶亮好看有趣。
那两条小龙被蝴蝶翅膀反射的光晃了眼睛,停住翻腾的动作,脑袋慢慢往光源处扭,等看清楚陆渔手中的东西,眼睛蓦地瞪大,张着嘴,欢快地朝她拿着蝴蝶发卡的手冲过去。
好亮!好闪!想要!
等它们一到跟前,陆渔迅速收回发卡,一手一条,捉住就往石壁里塞。
石牌楼的清扫已经到了尾声,看见陆渔动作的,大家都有些默了。
这孩子……咋看着有点儿不正常?
商年扫视了一下众人,一本正经地胡扯,“我妹妹说,空气里有你们对那两条龙的祝福,所以抓点祝福送给它们。”
众人默了一瞬,互相对视一眼,同情地朝商年点点头,“对,你妹妹说的对,这空气里确实有我们的祝福。咱们华夏人民可不就是龙的传人嘛。”
其实也就是哄孩子的话,可帮着清扫石牌楼的人认真点头的瞬间,那夹杂了浅淡念力和善意的祝福便化成些微的信仰之力,缓缓注入石壁上两条小龙身上。
不一样了!
陆渔看着那涓涓细流,抿唇笑了笑,只要他们认可小龙,它们就能存于世间,慢慢长大。
信仰之力注入的一瞬间,“轰”地一下,空气以石牌楼为中心荡漾开来,蔓延到一定距离止步,形成一个半径三十米的护佑区。灰黑之气被激得腾空而起,却被乍然圈定的防护区荡涤干净。
众人善意笑闹了一会儿,老常掏了五六颗裹满糖浆面粉的花生豆给陆渔,“给你吃,脆脆甜甜的。”
“哎,我说常叔,趁着今儿咱们打扫了石牌楼,你把你那糖豆拿出来当贡品拜拜这两条龙呗。”那汉子拿着软刷从石牌楼上下来,把刷子递给老常,玩笑道。
“嘿,我看是你想吃吧?”老常接过软刷,往胸前口袋一塞,然后又掏了两把花生豆,说了些辞旧迎新展望未来的话,朝着石牌楼拱了拱手,三次之后,扬声道,“刚才为清扫石牌楼出力的,家里有六岁以下孩子的,过来我这边领豆子喽!大人别偷吃,记得给孩子带回去啊!”
众人轰然,谁不知道老常媳妇儿做糖豆有得一手?哪个毛孩子得了几粒儿,都能高兴上好几天!
所以他话音落地,众人一哄而上把他团团围起来,却也秩序地等他一个个发糖豆。
陆渔没上去,抓着几颗花生豆,目瞪口呆地看着从石壁里蹿出来,在众人头顶欢快游弋吸食人间烟火之气的小龙,猛地眨眨眼,它们还能吃这个?
那……那以后就不用漫山遍野找东西了吧?
一直到投喂完毕,商父都没有看到什么神异现象,心里不禁有些失落。他原本还以为能看见传说中威风凛凛的龙呢,结果也就看了个壁雕,顺便劳了个动……
————
三人辞别众人,找了馆子吃了饭。刚回到医院推开病房门,就被商老爷子劈头盖脸砸下三句话。
“我决定了,我要去养老!”
“带着阿渔和老陆一起去养老!”
“申请我已经递交上去了,你们不要阻止我!”
商父被炸得晕了一会儿,看着亲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落到老爷子的警卫员身上,目带求证。警卫员点点头,这个申请是老爷子写好,让他给递交上去的,所以养老的事儿无疑定了。
“爹,没说不准您养老啊。”商父有些头疼,“您现在不就是养老状态吗?家里地儿挺大的,阿渔和陆叔住进来完全没问题的,您还想去哪儿?”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一阵一阵儿的发作!
“之前那是半退休状态,现在我要真正去养老了!”商老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睨着他,“以后你们可以去看我,可是我不会回来了!最起码沙尘治理好之前……反正没有特别事情我不会回来了!”
商老爷子说得坚决,却不会知道,他这句话出口,三五十年之内大概是要与四九城绝缘了。
可这会儿人还叨叨着呢,“我觉着我暂时死不了了,以后你们来看我,其他也不用带,给我找点菜种和小鸡仔啥的就成。等能吃了,你们回去的时候可以带些走……”
商父沉着脸打断他,“爹,这一家子都不要了?非要过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了?”
“不要了不要了!等啥时候有重孙了我再回来!”商老爷子摆摆手,“我这条命是阿渔给捡回来的,那我得保着阿渔的命。”
被点名的陆渔,“还没呢。”
只是捡回来了半条……
商老爷子噎了一下,轻咳一声,化解尴尬,“那我这一年内死不了吧?只要一年内我死不了……”
陆渔皱眉,“不知道。”
没找到适合压魂的东西就不能保证。
“嗯?”商老爷子一惊,看着她,“一年都没有?”
他现在不想死了,饿得不想死……
陆渔看他,“不知道。”
要是有大功德的人愿意用半数功德帮他镇魂,能活很多年,可她还没找到这样的人呢。今天去的那座山也没有东西能帮他压魂。
商老爷子呆若木鸡,这想死的时候死不了,不想死了又必须得死?
空气一时陷入死寂,过了一会儿,商老爷子抬头,看着儿子和儿媳,蔫蔫开了口,“我都要死了,养老去哪儿不用再报备了吧?”
商父红了眼,一时失声,便没有说话。商母也抹起了眼泪,自责道,“要是今天的那个地精给爹吃,是不是就能……”
陆渔插话,“不能。”
爷爷只是身体杂质太多,累得身体衰弱残败,只要找好东西养着就能活。楼上那个爱飘的爷爷身具功德,且与太多人命运相缠,能遇贵人复生,喊魂成功就行了。
商爷爷不一样,他伤心太过,又昏迷时间过长,伤到了神魂。神魂有缺,就容易脱体,压住之后,还得找东西温养的。今天的地精不适合商爷爷。
陆渔两句“不能”、“不知道”将原本还算欢快的气氛给弄得彻底僵掉。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具是悲痛难忍。
陆渔有点儿被这沉痛的气氛吓到,有些不安地往老陆头跟前凑了凑。“爷爷?”
“嗯。”老陆头摸摸她的脑袋,低低道,“阿渔今天……吃过了吗?”
老陆头现在是陷入两难境地,一边是生命垂危的老哥哥,一边是生命会受到沙尘暴影响的陆渔。他本想问问陆渔今天昏过去的时候难受不难受的,话到了嘴边儿又咽了回去,他还没确定回不回家乡……
“吃了。”陆渔点点头,“吃了烤鸭!”
很好吃,还有薄得要透明的小圆饼。陆渔砸吧砸吧嘴,眼睛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商年哥哥,给卷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陆头见她开心,脸上也露出了点笑容,又问了几句,听着着实没什么生命危险了,这才放下心。
“爷爷,想留下吗?”陆渔摸摸老陆头花白的头发,认真道,“爷爷留下,阿渔留下。这里有对……阿渔好的……山。”
老陆头吸了口气,压住心里钝钝的疼,“爷爷想留下。想看到阿渔上学,长大。”
这是在得知阿渔安全了之后,老哥哥跟他说的第一个问题。他没办法拒绝,阿渔十四五了,再是瘦小,也该学些文化知识了……
“那就留下。”陆渔点点头,眼里一片纯然,“爷爷别怕。阿渔,会保护,商爷爷。”
“你商爷爷有救?”老陆头愣了一下。
“阿渔在,有救。”陆渔点点头,“阿渔不在,死。爷爷,我们去……没有沙尘……暴的地方,好不好?”
最好去山里,如果去山里,阿渔说话就不累舌头了。
听到这里,商父再没有阻止亲爹离开,阻止阿渔远离沙尘暴的理由。他平复了一下,问他申请养老的地方在哪儿,他好给提前准备下。
商老爷子也松了口气,“去年我听安全部门的人说,在首都周边的一座山里建了个养老村,所以打了申请去那儿。”
压根不知道那具体是个什么所在的商老爷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了申请。按说他的申请不会被批准,可最后却因为商父的那枚徽章,还有三人在石牌楼引起的动静,给破例批准了。
批准下来,已经是农历二月底的最后一天。入村的时间就定在农历三月十六,在天坛集合,然后集体坐车去养老村。
“儿子,我要的菜籽和菜苗,还有小鸡仔你记得给我准备好。”商老爷子已经可以下床,想到十五天后就要去养老村,就开始让商父和商母给他张罗进山需要带的东西。
那雀跃的模样,像是被老师拘束了半个学期之后要去春游的学生。
商父:“……”
商父并不是太想搭理表情跟解放了一样的亲爹,可还是冷漠提醒他距离入村还有半个月,现在养小鸡仔,到时候只能抱着半大的要换毛的丑鸡过去。
“咳咳,”商老爷子终于在商父冷漠的声音里想起了自己应该保留的慈父情,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想我了就去看看。”
说完,觉得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阿渔怎么样了?”
商父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上学十八天,第一周吓哭两个女老师,吓走一个男老师。第二周,三个学生转班,一个男生被揍。第三周,也就是前天,去了顶楼一趟,然后就逃学了……”
商父有些一言难尽,瞧瞧他这亲爹都转移了个什么好话题!
“逃学啊?逃就逃吧。”商老爷子干笑两声,“小年逃学也不少。那啥,那些老师和学生的事都处理好了吧?”
“程墨去处理的……”商父抹了把脸道,纳闷道,“陆叔天天等在门口,也没见她是怎么出来的。其实,她要是真的逃学还好说,现在……”
“现在怎么了?”商老爷子心提起来,有个不好的预感。
“她去了一个堂口,把人家堂口给砸了!”商父头疼,“这堂口灵验地诡异,平时有不少有权有钱的人过去。我和程墨好不容易给摆平了,阿渔她……她蹲人家堂口不走了,非要找到那个出马的人……”
昨天砸场子,今天蹲守,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逃学了。
“那就是说阿渔没受伤?”商老爷子摆摆手,“没受伤怕什么?阿渔纯稚,要砸堂子,总有砸堂子的理由。”
商父:“……”
陷入沉默的商家父子不知道,人程墨正跟周边的人借了凳子塞给陆渔,让她坐着等那出马的人呢。
自从吃了那地精之气,逐渐看到成效的商母都要笑得合不拢嘴了。说返老还童有点夸张,可大半个月时间皮肤状态年轻了五六岁,气色也噌噌地往上升,简直叫已经四十二岁的她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她和陆渔相遇了!
“阿渔,吃个橘子吧。”商母跟陆渔并排坐着,随手递给她个剥好的橘子,望了望天,“咱们就这么等着啊?”
“嗯。”陆渔欣然接受投喂,乌润的眼睛瞥了一下被自己砸得稀烂的某处,声音冷而平,“不回,死。”
话音落地,便有东西滚了进来。商母一看,乐了,拍拍陆渔,指给她看,“阿渔,快看,刺猬!”
“想不想要?”商母说着,麻溜解开自己的围巾,兜头一罩抄了起来,回头朝陆渔笑眯眯道,“我叫你叔叔钉个笼子,咱养着玩儿。”
不待陆渔说什么,随着刺猬滚进来的女人见状,眼睛翻了翻,差点昏过去,无知人类,竟……竟然对白仙大人不敬!
陆渔看了女人一眼,接过商母手里兜着刺猬的围巾,当着女人的面,抡圆胳膊甩出了一道风火轮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