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走出养清殿后不久,尹福海便跟了上来,寻了条偏僻无人的道路,尹福海引着云间跟自己走。

“姑娘这次进宫,是为了昨夜那名女子吧。”尹福海问。

“是。”

尹福海道:“姑娘与陛下密谈时,奴才虽不在殿内,但料想姑娘并未向陛下提起此事。”

云间原本是为月榕开脱求情而来的,但感觉南帝已经察觉了皇后此番是在被针对,杀害庆王遗孤的事情,外人以为是皇后做的就足够了,若南帝非要追究起原委来,参与了谋划此事的安仪长公主和云间本人,尚可以周旋脱身,月榕一介草民,便极可能沦为被南帝抓来撒气的那一个,赐她三尺白绫去给庆王陪葬也不好说。

所以云间在殿前时就已经决定,把月榕弄出宫这事儿,还是不走正常渠道,想办法偷出去算了。

但云间还是会好奇尹福海是怎么猜到的。

尹福海道:“敢问那位女子的来历?”

云间愈加好奇,尹福海四下看看,犹豫着道:“那女子的眉眼,像极了陛下的一位故人……”

“难道是槐夫人?”

“正是。”

云间便有些了然,若月榕真的模样与槐夫人有些相似,若云间今日在养清殿里与南帝提起过她,南帝思及故人,是会有些其它的反应的。这种反应,寻常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朝夕服侍在南帝身边多年的尹福海,一定看得出来。

云间望了眼浮云朵朵的蓝天,道:“我曾在一次宴上见过十七公主,眉眼间颇有几分安仪长公主的神韵,尹大人或许已经猜到了一些,月榕姐姐的生母正是沈玉眉,槐夫人便是她的姨母,因而眉眼有些相似。”

尹福海听到缓缓地点了点头,叹道:“榕儿到底是将那孩子生下来了啊……”

“我并未见过槐夫人风华正茂时的模样,更不知月榕姐姐正与她眉眼相像,既然这么说,将月榕姐姐带离皇宫的事情,就更不可耽搁了。趁着陛下此时还顾不得这头,要尽快安排才是。”

“此事便交给在下安排。”尹福海道。

尹福海是个非常好的兄长,当年为了寻找自己的一双妹妹净身入宫,潜心励志蛰伏多年,如今妹妹们是救不得了,只能救护她们的子女了。

云间点头,道:“尹大人在宫中多年,秘密安排一人出宫,想来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情。云间想劝尹大人,若时机合宜,不妨此时便与月榕姐姐一道离开,一则,往事尘埃已定,留下已无意义,二则,今朝皇后垮台,彻底失去了掌控内宫之职,安仪长公主在内宫中的势力更加稳固,已不需要尹大人继续潜伏在陛下身边,尹大人毕竟曾经为她做过许多事,是要到过河拆桥的时候了。”

尹福海闻言点头,郑重地与云间拱手作别。

云间回头朝尹福海的去路望了一眼,朱红斑驳的内宫甬道之间,他穿着黑色的内侍官袍,广袖垂地,在深宫多年,已经习惯了身为内侍的细碎步伐,常年弯腰侍人,佝偻了脊背,不知再做回普通人时,要适应多久呢。

……

云间回到珺王府时,已是晌午过后,正月初一这天,天空格外地晴朗。

十三公子倚在病榻上,房里没有其余人照顾,见云间进来,也只是凉凉地看一眼。云间拿起桌上的小碗,尝了一口温度,便走去病榻一旁,垂着眼睛说:“回府的时候,我看到安康被装进棺材里抬出去了。”

“唔。”十三公子略显低落地回应,“本王知道。”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上午,你出府之后。”

云间点点头,将一口食物塞进十三公子嘴里,轻轻地说:“我打开棺材看过了。”

十三公子差点被呛住,吭吭的咳了几声,将喉头瘙痒忍下,听云间说,“他走得很安详。”

“那就好,那就好。”

上午匆忙将云间打发进宫,十三公子便是为了趁她不在时赶紧把这个事儿给安排了,起初本打算搬两块石头放在棺材里算了,但十三公子觉得不够稳妥,还是要求安康画了个死人妆亲自躺了进去。他是知道云间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想要糊弄过她的眼睛,还需认真一些。

“这些年,一直是珺王府的人在保护我。”云间说,“从在醉月楼时开始,国舅想要杀我,便是珺王府的人日夜在荻花苑里守着,他们为我出生入死许多回,想来总有些伤亡,你自不会对我讲这些,但我其实已经习惯了受人保护,总以为是自己命大,实际是有人在代我流血。往后我不会再轻易离开珺王府的视线,也不会让自己的境地再那般危险。”

“嗯。”

十三公子凉凉地应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云间便继续将食物送去他口中,道:“安康既然不在,这些日子你的起居,便由我来照顾吧,就当是为了欢欢喜喜地过个好年。”

十三公子垂了一瞬眼皮,又是一声,“嗯。”

云间见他这假装不为所动的模样,却觉得有些好笑。

待十三公子用过了午膳,云间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蹲在榻前看着他睡着。昨夜到现在,他便一直没有睡过,眼眶都青了一小圈,见那人已呼吸均匀,云间看着他依然年轻俊朗的相貌,忍不住提了提身体,凑在他唇边轻轻地嘬了一小口,微笑着说,“幼稚。”

这么幼稚,哪有以后要当皇帝的样子。

……

重檐飞角的南国皇宫,新月如钩,尹福海领着扮成宫女的月榕,将她从一道偏门送了出去,偏门外正是安康带人前来接应的,探头对门缝里的尹福海道:“殿下说要带着尹大人一起走?”

尹福海含笑着摆摆手,“奴才还有些事务未处理妥当,请安大人代奴才问珺王殿下和夫人安好。”

“尹大人小心。”

门缝合上后,尹福海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没有湮灭,他不能走啊,一个月榕跑了就跑了,还不至于引得陛下和安仪长公主大动干戈,如果他尹福海凭空消失了,就是天涯海角,安仪长公主也是会把他找出来的。

回到房里,尹福海脱下夜行的衣裳,换了身体面的袍子,取出藏在柜子深处的一只小药瓶。

另一边,安仪长公主带着人来到之前安排月榕在宫中住的寝殿,因月榕是以庆王遗孀的身份入宫,因而在宫里时并没有受什么苛待,只是大家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遗孀,态度稍有怠慢,照顾得不算多么仔细罢了。

安仪长公主避在暗处,派进去探查的宫女出来,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婢子说方才尹大人来过,说是陛下叫里头这个去御前问话,把人带走了。”

安仪长公主面色凛起,她已打听到陛下这两日精神好了一些,是有能力处理家务事了,很快就会亲自提审月榕。当时她刻意安排东门那边按兵不动,就是希望云间和月榕干脆一起死在那场乱战里,她才可以真正高枕无忧。

既然那件事没成,以沈云间的伶俐,怎么猜不到长公主就是故意想让她们死,万一那月榕招架不住御前的威仪,把实话都说了,安仪长公主也是很难办的。

前两日她便在想办法接近住在里头的月榕,此刻虽然内宫的统领大权实际已完全掌握在她手里,但总有她碰不到的地方,那便是陛下格外关注的地方,陛下可是派了十分严密的布防在这边,里头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要去向陛下禀告的。

唯有时时侍奉在御前的尹福海知道,陛下今夜与御医约定,在养清殿施针活脉,施的是续命针,十分要紧的,任何人、天大的事都打扰不得。

估摸着那针也该施完了,尹福海端了参酒朝养清殿走去,远远看见内宫过来的侍卫正在殿外守候,大约是还没来得及进入殿里,去禀报月榕被尹福海带走了的事情。

尹福海加快了些脚步,他必须赶在侍卫进去禀报前,先一步走进殿里。

“尹大人,月榕呢?”

雍容的女装挡住了去路,尹福海抬起头看到安仪长公主眯眼含笑的脸,端着酒托的手一抖未抖,谄媚地道:“长公主殿下,月榕夫人正在御前回话呢。”

“陛下这会儿不是正在施针么?”

尹福海更谄媚地笑起来,“施针是说给外面听的,长公主知道,月榕夫人身份特殊,陛下是想要单独问她一些事情,长公主若有急事,奴才这便进到御前通传。”

“嗯。”安仪长公主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适才让开一条出路。

尹福海谄笑着弯下腰,用一贯的姿态和步伐平端着参酒向前,身体忽得一僵,脖颈被粗绳勒住,参酒翻倒洒了一地,密密地泛起橙黄色的细沫。

安仪长公主看到那细沫,欢快地笑起来,“内侍尹福海串通皇后,欲投毒弑君,被本宫当场抓获,已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