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强扭无望

郑红星见她同意了，很是高兴，终于不闹了，手上飞快，盛了一碗饭，嘴里喊着，“小川，快来吃，热乎着呢！”

郑小川不声响，接过他叔递来的碗，凑过桌边，也不上桌，夹了筷咸菜，飞快扒起饭来。白米饭一粒一粒，修长圆润，在微红灯光下泛着晶莹玉色，嚼到嘴里，有丝丝甜味。

“怎么盛那么多，真不会当家。”黄槐花瞧一眼郑小川的碗，收回目光，狠狠瞪了一眼郑红星。

蜷缩在稻草堆上，郑小川一手枕在脑袋下，侧身定定凝望着厨房窗户，透过那一扇狭小、糊着灰土的玻璃，可以看到夜空中正挂着一轮圆月。圆满的没有一丝缺角，就那样明晃晃，大咧咧占据了大半个窗户，久久不动一下，在它身上掠过的暗色云彩只待得一瞬，眨眼就被大风刮走了。他觉得脸上湿湿，有东西滑下来了，伸手狠狠抹了把脸，转过身，再不看向窗外，可月光却一点一点挪过来，照亮了他身前暗暗土墙，他伸出手，在墙上印出小小影儿，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另三根手指竖起，一只带着翎羽的鸟儿轻盈跳动，一啄一饮，他微翘嘴角，轻轻笑了，又拿出另一只手，在墙上比划出更多样子，飞翔的老鹰，地间的田鼠，在这小小乐趣中，他慢慢睡着了，紧闭的眼角下还带着两条淡淡水痕。

抢收，抢收，其他活计全都放下，大伙全扑到了麦收上。一捆捆扎好的麦捆子背上田埂，装上木板车，拉到大场地上，用脱粒机脱出麦子。场地再大，仍是嫌小，拉过来的麦捆子只能跺起高高的麦堆。

在家装病了一段时间的梁静也不得不出工，跟着大伙一起下地割麦。麦割晚了，成熟麦粒掉落下来，大大减产。六月天气，阵雨说来就来，被雨淋湿的麦子马上会长出麦芽，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这时的田地间是听不到许多说话声的，鸡叫两遍就下了地，直干到月光照脸才收工，腰酸腿痛手抽筋，早没了说话的力气。

宋晴仙今儿没有再赖床，她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她要去给正阳哥送绿豆汤。他不喜欢她，那她会让他喜欢上的，她这么好，长得这么漂亮，他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

再望一眼镜中那银盘儿似的脸，白皙粉嫩，小嘴儿嫣红，多好看的脸色啊，这八道沟再没有一个姑娘比她白，比她漂亮。

她盛出早饭，顾不得吃，兴冲冲洗了锅，又抓了两把绿豆，想了想，再添上一把，放进锅内加水点火。点着火后，她才安心坐在灶后，端着小米粥喝起来。

直煮到绿豆裂开，汤水浓郁清香。宋晴仙把绿豆汤盛到一个瓦罐中，又放入篮中，她等不及绿豆汤凉下来，拉拉平衣角就挽上篮子出了门。

瓦罐中的热气不断上涌，熏得胳膊上很是灼热，这丝丝疼痛竟让她觉得兴奋，夹带着一些些忐忑、惶恐、害怕，更多的却是从心底里泛出甜蜜来。她慢慢地走，体会着这样的快乐，等待瓦罐一点一点凉下来。

转过屋角，前头那户人家的院墙上探出半架蔷薇来，绿叶葱茏，层层叠叠，覆盖在绿叶上的蔷薇花已洒落了大半，一阵风刮过，花瓣儿如雪花，轻轻飞扬起来，洒了她满头。她望过去，离根枝近的花儿已掉落，可在高高枝头，还挑着好几枝开得正艳的红色花朵，蹙成一团，在风中轻盈摇动。

宋晴仙放下手中篮子，踮着脚尖，把那最艳的一枝花枝拉了下来，避过刺儿，摘下了两朵蔷薇花，层层花瓣紧裹着嫩黄花蕊，凑到鼻间，一股淡香，她打散发辫，捏着花枝，轻轻把两朵花儿编到了耳后发间，摸摸花儿，她挽起篮子，脚步轻快往田间走去。

找过一块田地，再一块田地，终于看到了耿正阳，身着灰色汗褂，正弯腰在田埂上拉着一车麦子，麦子堆起高高，随着车子滑动，摇摇晃晃，看得人心惊。

他身材高大匀称，两只手臂因用力，肌肉隆起，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她着迷似地望住他，感受着这种蕴含着力量的美。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白云轻飘，随着一阵大风卷回，霎时乌云翻腾，天昏地暗，头发被大风吹得在额前乱舞。田地间一阵骚动，拉着草席子盖麦堆的，奔跑躲雨的，抢着打麦捆的，哗然声伴着雷声滚滚而来。

耿正阳咬紧牙，小心着脚下，这一车麦子没堆好，双手扶在车把手上，他明显能感觉出右侧份量要更沉些。紧握右手，使力平衡着，踏着脚下草根，尽量走得快一些，大雨马上要下来了，能抢得一车麦子就一车麦子，到了场地上，就能盖上芦苇席子了。

“正阳哥，我给你带了绿豆汤。”宋晴仙快步走到他面前，扬起笑脸，提着手上篮子向他示意。

“让开。”耿正阳抬头望一眼，吐出两字，又马上弯腰低头，往右侧多用一分力，紧了紧右手，拉着沉重的车子往前迈步。

大风旋转着刮起，刚盖好的草席子还没来得及用砖头压住，已被大风掀开了。

宋晴仙窒了窒，一腔热情被他冷淡反应浇了个透。娇蛮脾气顶上来，她更迈出一步，站到耿正阳面前，双眼紧瞪住他，“我煮了很长时间呢，现在凉了吃起来正好，瞧你一身臭汗的，歇会儿吧！”

耿正阳心急如焚，这车麦子淋了雨，可要多晒几个太阳才顶用呢，哪有时间跟她多罗嗦，直沉声说道，“你自已喝吧，我不渴。”脚下不停，直往前走。

如果是别人，也就识趣走了，可宋晴仙是谁，是梁静捧在手心，好吃好喝，八道沟唯一娇养起来的一朵鲜花！她也只在耿正阳这里吃了苦头。一上午的好心情全都消失不见，她再往前一步，不管不顾，伸出一手使劲去推他，“我就是要让你停下！”

对着突然伸来的手，他下意识躲避止步。往前的车子一个停顿，再吃不住力，在大风中哗啦一声，堆得高高的麦堆如水银泄地，全都翻滚了下来，在田埂上散成杂乱一堆。

啪嗒一声，一滴雨水打在眼皮上，一眨眼，大雨磅礴而至。耿正阳静止在退后一步的姿势上，慢慢抬起头，冷冷看她一眼，手抬起，停下了板车。

这一眼，很淡漠，夹着些许懊恼自责。

宋晴仙在他眼光中，微缩了下身子，可随即又气壮起来，早让他停下了，她又不是故意的。

“雨大了，你早些回去吧。”耿正阳一手拦出，轻轻推开她，语声平淡，说完再不看她，转过车后，一捆捆捡拾起麦捆，重新装车。

宋晴仙抹去脸上雨水，鼓着气，跟在他身后，见他一手提起一捆，动作流畅生动，被雨水打湿的褂子紧贴身上，身材颀长，腰肢有力，长臂舒展挥出，越看越喜欢，不由软了声气说道，“正阳哥，都已经这样了，你歇一会儿吧！我……我好心好意送来的。”

耿正阳也不回应，好似没听见一般，只加快了手上动作。

“那我帮你一起捡。”宋晴仙又讨好道。伸出一手去提麦捆，可这一提，根本没提起来，她哪想到在他手里显得轻飘飘的麦捆竟然是这么重，放下篮子，用上了双手，才把这一捆麦子提离了地，艰难挪动几步，使劲举高手往车上放去。

这时从斜次里伸来一手，手臂很细，骨头分明，拿过她手上麦捆轻巧往上一送，稳稳停在了正好处。她转头，木英那张清瘦的脸印入眼帘中。

头发全都湿透了，额前刘海粘成一缕缕，皮肤印着水珠显得有些苍白，可是那双眼睛沉静明亮，乌黑得透人，光芒流转，熠熠生辉。

“请你让开。”

身后传来耿正阳低沉的声音，她不由退了一步，看着他走上来把手上麦捆扔上车，再转头看一眼木英，嘴角轻抬，露个温柔笑意，木英也回他个清秀笑容。两人并不说话，你一捆，我一捆，捡拾起麦捆堆上车，又互相配合着，拉出麻绳细细捆了，这一连串动作下来，没有声音，可也不需要声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配合得天衣无缝。

天地发怒，大雨狂泄，雨雾蒸腾弥漫开来，空中混沌，只余一片灰濛，哗哗雨声中，宋晴仙呆站在田埂上，满头满脸的水珠滚落下来，耳朵边那两朵蔷薇花经不住雨水激打，花瓣儿掉落，只余个残梗还歪斜在发辫上。

“呀，你怎么站这里发呆呀？快回去吧，雨这么大，可要淋病了。”

清亮男声在耳旁响起，她慢慢回过神来，田埂上已无板车，更不见耿正阳和木英。宋晴仙用手一把捂住脸，蹲下身大哭起来。

“哎呀，这怎么回事？”温岭左右看了看，透过雨幕望出去，地里的人早已跑光，“晴仙，你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吧！有啥伤心事，回家睡一觉就好！”

她充耳不闻，只是蹲在地上，拼着全身力气大哭。

他无奈，也不好舍了她离去，脱下衬衣，拎起衣角搭到她头上，也不说话，静静等着她。

直哭了一顿饭功夫，宋晴仙才慢慢收住声，哽咽着抬起头，却撞进一双乌黑的眼中，眸子清亮，带着浅浅笑意对住她，“可哭好了？”

她不由羞涩，再一张眼，他赤着上身，任凭雨水冲刷，一动不动抬着手臂，用衬衣在她头上罩出一小块天地，衬衣微微倾斜着，大部分雨水顺着的确良衬衣滑了出去。

她再大胆，脸上也不由红了，推开他手臂，站起了身。

“我送你回去吧，回家喝点姜汤，别看现在天气热了，淋了雨还是容易感冒的。”温岭拎起她脚边的那个篮子，仍把衬衣搭到她头上，让她帮助拉好，拉着她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