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跟着我吧
夜再黑暗，终究会迎来日出。
“娃他爹，今儿真要去幕益山？”孙小美惴惴道，“要不多等上两天？”
“我们可以等，野猪能等吗，迟一步等它们换地头了，就全白瞎了。还有耿大哥和正阳那里，也不能等啊，搞到野猪换些粮票去送送礼，也好把他们弄出来。”木远山坐在小凳子上凑着磨石正磨着一把半尺长的尖刀。
孙小美收住嘴，也咽下了忧心。
“英子和君宝呢？”尖刀磨利了，木远山又拿出铲子修检起来，随口问道。
“早饭都没吃，英子就拉着君宝出去了，神神秘秘也不知搞啥。”孙小美迟疑道，“该不会是去看正阳了吧，娃他爹，你有没有觉得英子变了，好像变得……懂事多了。”
木远山抬头望一眼孙小美，露出笑容，“娃大了，都要嫁人了，还能不懂事吗！”
说到这个，孙小美笑了，“今儿去吧，早些打回野猪，也该给英子置办起来了，到年底也快的。”
嗯，木远山笑应了。
梁静很头痛，昨儿晴仙缠了她大半宿，直嚷着要把正阳放出来。牛棚刚关进去，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放出来，不说邢红军不会答应，其他革委会成员会怎么想，这革委会又不是自家开的。梁静腾出一手，揉了揉太阳穴，真是不年轻了，一晚上没睡好，就脑袋昏沉，精神不振。
掬把凉水，扑到脸上，受凉一激，稍提起精神，拉过盆，拿着棒槌敲打起衣裳来。
“哟，宋瑞媳妇，你也洗衣裳啊，正好凑个伴。”
郭丁媳妇端着盆，满脸堆笑走过来，挤到梁静身旁。
梁静直起腰，睇她一眼，拿着棒槌指指前面，直接说道：“那边不是还有好几块大石吗，天这么热挤在一块，棒槌都不敢挥起来。”
郭丁媳妇笑容一窒，压下撇嘴的冲动，笑道：“也是，也是，天儿热了，散散风好。”端起刚放下的盆，不情愿去了旁边那块大石，拿出衣裳使劲揉搓起来，“我昨儿见着你家晴仙，哟，那小模样，真是越长越标致了，这皮肤白的呀，像你，八道沟都挑不出第二个来。”
梁静很不屑郭丁媳妇，眼睛老盯着别人家的米缸，就像个苍蝇，闻着味儿飞，见着她，一张笑脸舔上来，背过身又专道人坏话。她不想理她，在领口袖口又涂上些肥皂，低头使劲揉搓。
“耿家拒了这门亲事，是他们有眼无珠，这么好的闺女，那可真是一朵鲜花啊！要是来我家提亲，还不拱着敬着，好好待着。”郭丁媳妇拉大笑容说道。
梁静暗嗤一声，就你那儿子，长得像个小鸡崽似的，说话还结巴，我家晴仙再没人要，也不会挑上你家。
“这耿家父子被关了牛棚，真是大快人心啊！读书人就是爱摆臭架子，靠着张嘴吃饭，地里活全都干不来，真进了他家，还不饿了晴仙去！宋瑞媳妇，别看我家小建人瘦，不是我夸，干活那是一把好手，还会烧菜，这样的好女婿可不好找啊！”
实在听不下去了，梁静胡乱揉搓几把，把水挤干，端起盆，“郭丁媳妇，你慢慢洗，我好了，先走了啊！”话刚说完，脚下飞快，人已离了岸。
“呔，真当自已是香饽饽！”郭丁媳妇朝着梁静背影，嗤笑一声，“装得一脸清高样，还不是个破鞋！”
上百斤细粮呢，要是给了自家该多好！
“姐，我们跟着她，就能把耿大伯和姐夫救出来？”
君宝跟在木英身后，飞快探头望一眼走在夹墙小道上的梁静，压低声音疑惑道。
木英点头，见梁静转过了屋角，又飞快跟上去。
君宝一个前冲，收不住脚，重重撞到木英后背上。前头木英已停住脚，被撞了一下竟浑不觉痛疼，只微探着脑袋，挨着墙角小心朝前看一眼，又马上缩了回来。
“姐……”君宝低低喊。
木英回身，伸出食指比到紧抿的唇上。见此，君宝忙收了声。
此处是革委会大院后头，焦黑的残墙七零八落，野草已长成大腿高，碗口大的蛛网拉在倾斜的黑木头上，随风轻飘。
这里原是八道沟王地主家的宅子，前进后进加起来纵深能有二百米，房屋五六十间，后来打倒地主老财，全被一把火烧了，蔡大爷一家也住进了牛棚。村委会在前半段宅基上又盖起了村委会大院，前面碾平作了大场地，后头半截一直荒废着，也没人爱往这里来，都说这里死过人，不吉利。
“小静同志，你有没有空，我再跟你讲讲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的话可要时常温习的。”
杂草间站着两人，一人正是端着木盆的梁静，另一人一身中山装，瘦高个，面孔腊黄，肿眼泡，细缝眼。
木英一阵心喜，此人正是赵竹林，看来两人已经搭上了，那就好办了。
“赵支书文化水平高，能给我讲解，我求之不得呢。”梁静笑。
那笑声叽叽的，恍若被捏了脖子的鸭子，令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君宝抚了抚胳膊，朝木英笑一笑，作个口型，“赵竹林。”
木英点头，敛了心神，仔细听去。
“那太好了，我今儿有空，要不今儿晚上吧，老地方。”赵竹林的声音就像十七八岁的青年，充满兴奋。
今儿，今儿怕是不行，昨天邢红军刚办批斗大会，说倒底是为了她，今儿她肯定要去好好表现一番，再说邢红军那性子，她也不敢不去，不由低头迟疑道，“今儿，娃他爹在家……要不……要不明晚吧！”话说完，又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眨啊眨啊望住赵竹林，脸上竟露出少女的娇羞来。
“小静同志……”赵竹林的不快很快被这仰慕的眼神给眨没了，心头火热，上前一步，一下搂住梁静，不管不顾亲起嘴来。
木盆啪嗒掉了地。
“轻些……轻些……你咬痛我了……”吱吱唔唔声。
木英一把拉住好奇探头的君宝，飞快跑起来。
“姐，他们干嘛呢？”君宝被拉着跌撞了一下，终跟上了脚步，不由开口问道。
木英微微脸红，瞪一眼君宝，脚步更快了。明晚，老地方，应该是苇荡子那边，记得前世他们奸情被人撞破，好像就是在那个地方。
一声轻笑，跟在身后。
木英和君宝大吃一惊，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在他们身后头，一个娃子低头捂嘴猛跑着，一抬头见他们停下了，吓了一跳，顿下脚步，慢慢把手放下了。
“郑小川，你怎么跟在我们后头啊！难道……难道你也去偷看了？”君宝惊讶道。
头发乱如鸡窝，长得已遮住眼，一身粗布褂子破了好几个洞，露出来的皮肉黑漆漆的，裤腿短得吊在脚踝上，脚上拖着一双不知从哪捡来的单布鞋，一大一小，相同的是两个大脚趾双双露在外头。
乱乱发丝后，只有那双眼眸清亮清亮的。
望着他干瘦的小身子，芦杆子似的脚踝，木英心中莫名发酸，松开君宝的手，朝着他走去。
“姐，你干嘛，别理他了，我们快回去吧，娘肯定要焦急了。”君宝上前一步，忙去拉她的手。
木英轻甩开君宝的手，朝他安抚笑了笑，转回头笑着朝郑小川走去。
快逃，心中对自已喊着，可脚却似盯在了地上，这个女人跟其他人不一样，肯定不是来打他的，她那双眼睛好漂亮，柔柔的，亮亮的，只望着他。
慢慢地郑小川瞪大了眼，因为走到他面前的木英眼里滑出了泪。一滴，两滴，就那样笑着滑出了泪！
跟我走吧，木英无声说道，笑着伸出一手，去拉郑小川的手。
快逃，快逃，心里喊了两遍，可眼睁睁看着那双白净的手拉上了他黑乎乎的手，他的手可真脏啊！
跟小乐差不多大呢，这样瘦，这样可怜，爹没了，娘也出走了，这一辈子，我决不让你就那样去了！一拉，没拉动，木英就这样笑着再拉，这一次，郑小川移动了脚步，真好，以后就跟着我吧！
“姐，你要带他回去？”君宝大惊。
木英点头，笑着朝君宝伸出另一只手。
“好吧。”君宝闷闷道，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姐了，再不像以前低着头走路，现在是笑昂着脑袋的，她还能想出办法，让爹不被批斗，昨儿他真是崇拜死他姐了！今儿又说要想法子把耿大伯和姐夫救出来，姐真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但这样不是更好了吗！嗯，他喜欢这样的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