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似是没有听到莲踪所说一般, 依旧呆呆地仰头看着衿枫。只见莲踪将铜案放在手心,两片唇微启,似是捏了个诀。那铜案便在他动作间泛出一束刺眼的光芒, 光芒照向玉露就如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将玉露往那铜案里拽一般。
感受到强大外力的拖拽, 玉露仿若才回过了神来。紧抓着她的衣袖, 玉露原本空洞的眼渐渐生出了不舍的情愫。
那光如同沼泽一点点将玉露往铜案处拖拽,玉露揪着衿枫衣袖的那只手也不得不一点点松开。
就在光束收拢的瞬间, 玉露忽而纵身一跃,搁下了衿枫一缕头发。而几乎就在同时, 那光忽而一炸再一收便将玉露锁进了莲踪手里那座铜案中。
阿沅的目光随即跟着光束落至莲踪处。
此时的莲踪半边脸却不知为何隐隐泛起了红光,这光似乎让他感觉到痛苦,遂将眉一皱便踉跄着几步, 匆忙扶住了桌延。
阿沅见状忙上前欲要扶住莲踪,可她自己似乎都忘记了,在这不知是梦还是幻影的场景里,她碰不到他。
手将将触到莲踪便穿过了他的身体扑了个空,阿沅匆匆回眼却在越过他的一瞬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半边脸上布满着的看不懂的文字。那些文字弯弯扭扭像极了某种符文, 此刻这些文字就如用刀挖掉血肉、活生生镌刻而上一般, 每一条纹路都隐隐泛着血红的光。
“叶莲踪!”她想开口唤他,可刚开口想出声嗓子便像被掐人住一般徒劳。
莲踪杵着桌子,身体瞬间似是虚弱到了极致。
滴答!滴答!
静得骇人的客栈里忽而传来水滴落地的声响,阿沅垂眼一看, 却原来那声响是莲踪的血正顺着他手臂往下滴着, 这一幕也让阿沅看到了那符文一般的东西不止镌刻在他半边脸上, 他一只手手背上也是。血就这么染透了莲踪半边衣襟,顺着他手臂淌下,滴落在地。
阿沅咬着牙冲上前去,奈何挥舞着的手却怎么也抓住莲踪。
“叶莲踪!叶莲踪……”
阿沅拼命想要呐喊出声却怎样都不能碰到他,怎样都无法喊出声。
“老鬼!”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了荼语的声音。
阿沅忙抬头朝荼语看去,只瞧荼语见了满屋子尸体先是将眉一蹙捂了捂鼻子,随即便一咬牙匆忙抬脚踏着尸块便奔至莲踪身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老妖,阿沅……阿沅她……”莲踪虚弱地扶着荼语肩膀,眼中带着焦急气若游丝地轻声道。
“放心吧,她没事。可是你有事!若再不速速随我回困鹿山,你会死的老鬼!”
荼语皱着眉将莲踪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头,扶着他一步一缓地踏着尸块向门外行去。
阿沅随即也跟上了两人的步子,可就在她准备抬脚跨出门槛时,一股力量却从四面八方将她拽着让她拼尽全身力气也不能再踏出这门半步。
伸手想拽住莲踪,手却毫无阻拦地穿过了他的衣袂,阿沅拼命伸手往前够着,可自己用了多少力,那巨大、无形的力量便加倍拉着她将她往回拽。
月色冰冷,将莲踪渐行渐远的背影照得凄凉而单薄,阿沅只能眼睁睁看着莲踪越走越远,触不到也碰不着……
身后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她让她失了重心,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这力量如同流沙一般一点点将她吞噬进黑暗,而他模糊的轮廓便是她被黑暗吞没前唯一的一点亮光。
蓦地周身束缚忽而一松,阿沅再度睁开眼来。
眼前,莲踪正立在院子中央,目光看着院墙的方向。慌忙转身一看四周,四周躺着几个头戴面具的黑衣人,再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手拿着个瓷瓶,一手握着个卷轴。
这……这是方才被黑衣人袭击过的,莲踪的小院。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她被“拉”入卷轴前的一刻。
这瓷瓶……对了,方才荼语把玉露扶了回去,又交代他用这瓷瓶里的粉末处理这些尸体。那么刚才她所见那些伸手触不到的场景难道……难道都是梦境?
莲踪?他受了伤?
莲踪半边脸印着血符的画面忽而自脑海一晃而过,一晃过后阿沅脑海一片空白。
扔了手里的卷轴瓷瓶,阿沅三步并作两步便朝着不远处莲踪的方向奔去,一把拽起了莲踪的手。本是背对着阿沅立在院墙前沉思的莲踪被阿沅这么一拽,蓦地一愣,回过头来看向阿沅。
“怎么了?”他双眼擒着温柔的光亮,柔声轻问道。
阿沅咬着牙,不由分说便拉起了莲踪的袖子朝他臂上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阿沅?”莲踪眼眸里带着些疑惑,又轻唤了阿沅一声。
阿沅未答他,只径自抬起手来,双手一用力便将他衣襟也扯了开来。
眼前的他胸前、臂上都没有半点被挖了皮肉的印子。阿沅似是松了口气,目光流淌过莲踪胸前光|裸的肌肤,最终静静同他目光撞在了一处。
莲踪似是有些不解,遂抬手探了探阿沅额头,道:“是不是酒气还未退,我给你盛碗……”
话音未落,阿沅不知从哪里生出个冲动,二话不说便踮起脚将莲踪紧紧环在她双臂间,自语道:“你没事?没事就好……”
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抱,莲踪似是一愣。听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语气中有担忧、有关心,还有庆幸,莲踪忽而便笑了。
“我没事,别怕……”他抬手抚着她的背,低声在她耳边呢喃道。
心情渐渐平复,阿沅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地下那卷轴之上。
“先生,我方才……”阿沅松开了紧搂住莲踪的手,想要将方才不知何故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幻境告诉莲踪,问他为什么她会突然看到这些不合常理出现的景象,可心下一番思量后却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阿沅放开了莲踪后便径直走向那卷轴,俯身将卷轴捡了起来。将卷轴打开的一瞬,里头一块儿殷红的丝帕便飘飘然遛了出来掉在阿沅脚背上。
阿沅侧目同莲踪对视了一眼后便弯腰捡起了那方丝帕,帕子上似是绣着几个字。阿沅将卷轴递给莲踪后便将这帕子摊平,帕子上绣字用的“线”有些特别,阿沅伸手摸了摸,仔细辩了辩。
“头发?”原来这上头绣字用的“线”并不是普通丝线,而是人的头发。
两行字被绣得潇洒写意,阿沅辨了好一会儿才看出上头写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在阿沅将帕子上两行字念出的档口,玉露忽而从内院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见了莲踪和手拿丝帕的阿沅后玉露满眼祈求地跪倒在地,急切地磕了几个头,边磕头边惊慌失措地道:
“求先生不要把她带走,求先生……求求先生……”
阿沅看着眼前纤瘦到快要脱形的玉露,无法将他同方才那半兽半人的状态联想在一起,此刻的他弱的像久卧病榻的少年,眉眼间是哀求也是无措。
莲踪垂眼瞥了瞥跪在地上的玉露,将阿沅手里的丝帕拿起,眯眼看了看,遂轻声道:
“我知道你对她动了真情,可是玉露,你这么拘着她的魂魄只会让她一遍遍重复死前的痛苦。而你,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向生人借一日阳寿来养她的魂魄。如此,生者不宁、死者不安,这真的是你想要给她的所谓爱吗?”
玉露闻言,磕头的动作猛地便顿住了,瘦弱的身子就这么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三年了,玉露,放手吧。”莲踪轻轻叹了口气,语闭,手里的丝帕便燃成了一簇火焰。
玉露猛地抬头,本能地想要起身上前抢走那方丝帕,可才一起身便又颤抖着身子收回了手。
阿沅看着眼前的玉露,回想起了那不知是梦还是幻境里的一幕幕。
金风玉露一相逢……这朝露昙花一般突然而至又匆匆而过的情缘,竟在玉露心里留下了如此深的痕迹。
看着莲踪手里渐渐燃烧殆尽的丝帕,玉露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渐渐紧握成拳,许是压抑了太久,玉露终于在丝帕化为灰烬的一刻仰头嘶吼了一声:
“衿枫!”
失去的痛苦阿沅也曾体会过,可她所经历的失去里决绝后的痛快远超一切。而玉露的失去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再转身时已是诀别。这样的失去,很痛,对吗?
思及此,阿沅不知为何,竟不自觉地悄悄抬眼看了看身畔的莲踪。
她在想什么?阿沅忽而被心里那莫名的恐慌感一击,随即匆匆别开了眼。
“老鬼。”正在此时,闻声而至的荼语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捏着个吃了大半的桂花糕,一脸迷茫地便自长廊那头行至小院内。
“这……又是嚎又是叫的,怎,怎么回事?”荼语看了看地上涕泪满面的玉露,又一脸不解地看向莲踪阿沅两人。
莲踪悠悠叹了口气,抽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灰,淡道:
“没什么。这几天你的小猫咪可能心情都不怎么好,明天给他顿条鱼吧。”
“嗯?心情不好?为什么?难道是方才当众露了像伤自尊了?”
荼语垂眼看了看哭成一团的玉露,再一瞧地上还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遂又转头对阿沅道:
“小阿沅,记得把这些东西处理了,不然天一亮可就麻烦了。”
阿沅闻言忙哦了一声,这才忙上前捡起了地上的瓷瓶,将瓶子里的粉末倒在这些尸身上。粉末一粘到尸体,瞬间便如肥肉入油锅一般化成了一滩血水。
刺鼻的味道霎时随着白烟冲进鼻间,阿沅忙抬手捂住了鼻子。
“嗯,很好,就是这样!”
一旁站得远远的荼语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吞下后,喝了口茶,笑笑地道。
随着尸体一具具化尽,叶宅小院似乎又恢复了平静,若非见得院里新新被打烂的门窗石鼓,还当真以为方才那一番打斗好似从未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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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石嶙峋的钟乳石洞里,头戴獠牙兽首青铜面具的人边面无表情撕下衣角布料包扎着被刺伤的手臂,边朝石洞深处行去。
待行至石洞中央处,便见一座翡翠玉石雕凿而成的石棺正静置于石洞中央清泉细流围绕的一方石台上。
这面具遮脸之人看着躺在棺材里的人,声音低沉带着些喜色地道:
“牛虎铜案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让您醒来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