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从前一样, 江晚啼还是一副娇小姐脾性, 指着白蓉,蹙眉:“相浔哥哥, 她,还没喊我呢。”

她说完又流露出藏不住的惊讶,仿佛在说周家的姨太太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连人都不知道喊一声的——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对方做错了, 哪怕她才是年纪小的那个。

一见面就来了个下马威。白蓉将她的路数看在眼里,却又碍于周相浔在一旁给自己使眼色,不得不好言好气道:“江小姐, 我是相浔的夫人, 白蓉。本想着带些我家乡的小吃给你尝尝,结果走得急没顾上, 是我礼数不周。”

“夫人客气。”小姑娘轻飘飘一句, 看起来很好说话,没去指正这夫人该是低一等的姨太太才对。

周相浔的那句询问, 被理所当然地遗忘。他想上前,因为忌惮江晚啼边上两个手下,迟迟未动,迎着着笑脸道:“晚啼,听闻陆兄常来医院探望你, 我有些事想找他, 不知有没有机会托你帮忙安排安排?”

江晚啼低头看着腿上盖着的那条纯白绒毯, 微微笑:“相浔哥哥, 三爷来看我是记着同我爹的情谊,算情份,而非本分。这事,我做不来,你找别的法子吧。”

周相浔早就做好了满打满算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她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一时间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怎么会?你都住进陆家了!”

话落,在场众人皆愕然。

消息灵通点的,了解到陆三爷对这位江家千金关系不一般。再不怎么清楚情况的,也知道三爷对她多有照拂。

而千金小姐和陆三爷的真正关系,是他们根本不敢去想的。任何胡诌的想法都有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去被误以为真的可能,要是惹得陆三爷不高兴……万万不敢。

可现在,居然、居然已经住进陆家了!

底下好奇的偷偷观察起江小姐的脸色,发现她一丝愠色都没有,好似在陈述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我爹和三爷交情匪浅,曾有所嘱托。三爷至情至义,念着旧情照顾江家。我已是受他照顾,哪还有什么再因为别的事多要求三爷的资格?”

白蓉出面打圆场:“江小姐,相浔他才没了胞弟,心中有痛,所以才问得那么急,还希望你能理解。”

“原是这样,”江晚啼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怀疑三爷窝藏凶手呢。”

这时,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周相浔道:“陆兄为人正直,相临出事后他出手相助,我们怎么会怀疑他?晚啼的玩笑开得未免太不妥当。”

而江晚啼像是没把他略有指责意味的话放在心上,了无所谓地说:“是啊,哪怕是天大的人情也不值得三爷这么做,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医生。”

“是啊,”周相浔完美无瑕的笑脸多了一丝裂痕,很快又恢复,“凶手的父亲已经在我们手上了,他的家也安排眼线看守,他迟早会出现的。”

这一句是试探,也是示威。

只是,江晚啼没有任何顺着他意的意思,道:“相浔哥哥,你这话不如同三爷说去,和我说了实在对牛弹琴,我听不懂也不了解。”

周相浔为难道:“那……要不这样,晚啼,只要你……”

江晚啼说:“医院呢三爷会来,还是相浔哥哥自己等等看吧,这样比较有诚意。”

周相浔的脸色微变。

夕阳西下,时间不早了。江晚啼招呼一声,吩咐手下推自己回病房,在轮椅被推动的那一刻,她问:“在三爷来之前,你们要一直待在这吗?”

白蓉说:“……也不是不可以。”

“走吧。”看样子,江晚啼是不打算管他们了。

她手下的人也不多废话,转身就走。

兴许是夫妇二人想明白了,白蓉赶忙上前:“等等!”

这一下来得突然,她抓住了江晚啼的胳膊。

同时,枪/口就对准了她,动作快到难以看清。

江晚啼这才回头看了眼他们,目光落在周相浔藏在腰间的枪上,又慢悠悠地挪开:“三爷随时会来,你们要动谁,得看三爷的眼色。”

说罢,她留下周相浔和白蓉,带着身后一群手下离去。过了拐角,她不禁笑了。

借着陆辜肃的名义作威作福,她还是向陆韵莘学的。

被留在河边的二人一直等到他们走远才开口。

白蓉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气道:“一口一个三爷,把陆辜肃当枪使呢。”

周相浔望着江晚啼的背影冷哼一声。他再不发现江晚啼的变化就成傻子了!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难对付了?表面上笑眯眯的,性子比谁都软,比谁都好说话,实际上绵里藏针,一点便宜都沾不得,算得清清楚楚。

“相浔,你看她那样!就差没亲口喊陆三爷‘辜肃’了。真当陆辜肃多稀罕她啊?”说到这,白蓉掩唇轻笑起来,“再怎么也就是自视甚高的小孩子,估计陆辜肃是看在没爹没妈的份上才这么纵容。纵容久了也挺好的,到时候长歪了,有她受的!”

周相浔淡淡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江晚啼回到病房,在合门前,道:“杭渊留下。”

总要有个人守在屋里。所以其余人也没什么想法。

杭渊便进来。

江晚啼也不下轮椅,停在窗口处。

周相浔,她是没放在心上,但那位姨太太就多留了个心眼。先前杭渊杭深二人到底还是秦伯派的人,时不时回去汇报,若她当时命他们暗中调查白蓉的身份,被秦伯知道了,秦伯会多心会担心。现在好了,两人成了她的手下,可以少点顾虑。

“杭渊,你明日去替我查查白蓉是什么来头。”

她这话实在不像一个尚未长大的小姑娘会说的。

但杭渊没有多问就应下来:“是。”

比起他刚来那阵子,他的话更少了。

“晚啼在的吧?我来看她。”门外响起陆韵莘的声音。

江晚啼笑着亲自过去给她开门。

陆韵莘一进来,本能地往后大退两步。

江晚啼的余光看道自己房里的那个堪称冰块的手下,明白了。

“怎么是他啊?”陆韵莘小声道,畏手畏脚,脸上写满了委屈。

江晚啼道:“要不我让他给你道歉?”

陆韵莘立刻摇头,坚决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就那天他朝她开/枪,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她才不敢让他赔礼道歉。

江晚啼忍俊不禁,让外面的杭深换了杭渊,接着便看到陆韵莘松了好一大口气。

“哎总算可以说话了。”陆韵莘赶紧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江晚啼笑笑:“你就是窝里横。”

“打住!可别再说了!”陆韵莘掩面痛苦道。

陈阿婆她们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可口的饭菜让陆韵莘把那些不美好的回忆抛到了九霄云外。

夜色悄然降临,一直到陪着江晚啼吃完晚饭,陆韵莘才舍得离开,走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不是怕小叔会过来,她非得搬张床过来住这!

唐绾璎独自靠在断壁残垣的一角,衣服后背落了许多灰。

圆月挂在浩瀚的夜空。

她记得清楚,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降温的黑夜叫人耐不住寒意,蜷缩起来,抱着膝盖会稍微好些。

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她忍不住笑了。

想起不知哪个富裕人家说的,住在这“狗窟窿”,和流落街头,睡在大街上有什么区别?

唐绾璎轻轻地抚上自己靠着的那面断墙,粗糙,简陋。

是啊。这儿穷人住的窟窿漏风又渗雨。

爷爷常念叨一句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眼下看来,她实在没在这个时代为自己争得一处庇护所的本事。

好不容易攒够的睡意,总被一阵冷冽的寒风吹得一干二净。

太冷了。

可这都拆了,拆得不干不净。空气中好像有铁锈的味道。

张池南在外奔波了一整天才办完事,经过熟悉的路口,放慢了车速。

再前面有一段路尽是砖瓦碎石,车就开不过去了。

他下了车,本只是想靠在灯柱上停一停歇,却听到了巷子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

已经拆了的矮房子哪里还能住人?这么晚,还会有人在不成?

他是路过,认出缩在角落里的人。

“唐绾璎。”张池南记得她的名字。

唐绾璎抬起脸,那双眼睛里的,分不清究竟是疲惫还是困意。

她张了张嘴巴,声音是缺水许久后的哑:“那钱,还需过几日才能还你。”

张池南神色一怔,说:“那是陆三爷给你的,不用还。”

唐绾璎没应,问他:“如果你没有钱,还会施舍穷人吗?”

张池南在想。

唐绾璎再次垂下脸,道:“你是给穷人施舍的人,不能体会的。”

张池南并未因此缄默,蹲了下来:“你打算住在哪?”

“不是有句话吗?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她的指尖划在凹凸不平的碎石上,“只是开始难熬,后面就麻木了。在这里,死去的人是牺牲品,以后我也会变成牺牲品。”

张池南说:“我收回刚才的话。”

唐绾璎抬头:“哪一句?”

“钱要不要还,我说了不算。”张池南道,“在你还清钱之前,你要保证自己活着,好好活着。”

“什么?”唐绾璎只觉得听错了,有些可笑。

张池南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走吧,跟我回去,活着,还钱。”

天际炸开了一团烟花,一簇又一簇。耀眼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