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清透过阁楼的窗子看着院子里跪着的慕容是,从昨天他就在那儿跪着,而自己从昨天就在这儿看着,看着他直挺挺的跪在哪儿,跪了这么久,腰身依然挺的笔直,即使跪着也不由让她想起松涛苑的青松翠竹。

从第一天见他的时候,划清就觉这个男人有种如松如竹的气质,挺拔,劲节,而那种由内而外的坚毅却令人望而生畏。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之所以不动心,大概是因为他距离自己太远,这样刚毅果敢的男人,是怀清从没见过的类型,而且,他那么冷,那张脸仿佛千年难化的冰山,当初自己都怀疑他到底会不会笑,或者说,有没有属于人的喜怒哀乐,冷漠之极,无趣之极。

可是如今怀清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掩藏在他冷漠外表之下的是一颗比谁都要炙热的心,他并没有对自己说什么甜言蜜语,也正如他自己说的,这个人拙于言辞,但自己的每一件事,哪怕是最微乎其微的小事,他也会记在心上。

例如,自己的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他会为了自己收集大大小小的石头,会把他自己多年的珍藏,毫不犹豫的送给自己,让他府里的厨娘为自己做最爱吃的点心,且异常体贴的寻个合理的借口,拐弯抹角的送到自己跟前,他还会为自己抄写医案,那么多,那么厚的一摞,都是他的笔迹,且他抄的格外认真,连苏太医的注解的也不会遗漏,他会模仿自己的字,给自己刻章,他会为了自己不惜以隐疾为借口,拒绝皇上的赐婚,他更会为了自己跪在这儿一天一宿。

就在昨夜下雨的时候,他依然跪在这儿,怀清看到皇后来了,皇后娘娘来了两次,第一次是求见皇上不果,第二次劝慕容是,怀清看见慕容是侧头跟皇后娘娘说了句什么,皇后娘娘愣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而他仍在雨中跪着,仿佛成了千年不动的雕像。

如此硬气的男人,却让怀清的心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软,直到软成了一团泥,化成了一摊水,如果可能,她甚至想冲过去抱住他,这个男人为自己做的太多太多。

慕容曦总说自己没良心,怀清始终不承认,可今天,她真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竟然无视他这么多年的付出,且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付出,而不知有丝毫回报,自己果真没良心,然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看见了怀济,看见了国公爷父子和老将军。

怀清忽然觉得,或许皇上是有意把自己关在这儿的,让她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些人,究竟为什么,怀清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皇上的心思太沉太深,自己不想费这个脑子,她现在所有的想法都汇成了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能活命,就嫁给外头那个男人吧,毕竟这个世上再想找第二个对自己这么好的男人,恐怕不能了。

只不过自己这条小命到底能不能保住,真是问题,其实,怀清看完爷爷凭记忆记录下来的医案,就大致明白当年淑妃案子跟爷爷没关系。

医案上记得清清楚楚,淑妃生下慕容曦的第二年就已中了铅毒,铅毒日积月累,到爷爷发现的时候已经很难根除,从后头几年爷爷开的方子来看,都是排铅为主的,而这时候淑妃又怀了长庆公主,长庆公主之所以夭折,恐怕还是因为淑妃体内未清的铅毒。

综合爷爷的医案来看,怀清严重怀疑淑妃是死于产后忧郁症,记得慕容曦跟自己说过,他母妃一直向往家乡,想必深宫里的生活令淑妃厌倦已极,以前可以支撑淑妃娘娘的大概是皇上的爱情,而爱情这个东西即便有,也需经营,显然淑妃并不擅长这些,她像一个被皇上护在象牙塔里的娇花儿,可皇上护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又怎能护她一辈子。

皇上是强者,即使怜惜娇弱的花朵,也不过一时,不可能一世,所以,淑妃在爱情上一败涂地,而皇上的做法,如今看来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是皇上,要维系的是整个大燕,整个朝廷的平顺,后宫势力纷杂,令他不得不出手抹平淑妃的案子,而这个出来顶杠的人,就是自己的爷爷苏毓敏。

所以。她爷爷临终前才说之所以逃出去是因为不甘,后来却想通了,还交代自己莫以私恨为念,她爷爷是一代大医啊。

忽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怀清没动,想来是送饭的,虽然皇上关了自己,倒是并未亏待,三餐茶饭一样不缺,只是自己没胃口罢了,不过,皇上的心真狠,慕容是可是他的儿子,这么跪着,他都不心疼吗。

正想着,忽听身后海寿的声音响起:“怀,苏,姑娘,皇上传您过去呢。”

海寿如今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了,叫怀清姑娘,她根本不是张怀清,叫苏姑娘,她也不是苏元容,她是国公府赫连家嫡出的小姐,正儿八经的公府贵女,若称呼清姑娘更不合适。

说起来,海寿都替哪位蠢的没边儿六皇子妃致哀,赫连清,这个名儿如今真成了最大的讽刺,以前自持身份跑到人家里头闹,这会儿成了,人是正经赫连府的千金大小姐,跟四皇子的婚事估摸不用愁了,赫连府的贵女,四皇子妃,老太君认下的干孙女,老将军的小友,张怀济的妹子,名扬天下的神医,论身份,论本事,论人缘,你赫连清哪一样比的上人家,前头吃的瘪根本就是小意思,恐怕更大的憋屈还在后头呢。

怀清愣了一下,为海寿格外恭敬的态度有些讶异,虽说海总管始终对自己算客气,可这么卑躬屈漆的也没有过,看上去仿佛有些敬畏的意思。怀清不免有些纳闷,莫非自己要死了,海总管怕自己变成冤鬼缠上他,才如此敬畏。

怀清发现,死这种事儿真不能耽误,若自己昨天一鼓作气喝了那杯鸠酒,根本就不会怕,而此时,她看了慕容是一天一夜,想了一天一夜,想到了那个男人对自己的好,她自然不舍得死了,她想嫁给慕容是,对未来的生活她有了新的期待,如何还能慷慨赴死。

她不是英雄,不想当英雄,她想苟且偷生,这个念头起来,怀清自己都有点儿瞧不起自己,昨天在皇上跟前,可是什么大话都扔出去了,这会儿不想死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呢。

怀清跟着海寿走出阁楼,看了那边的慕容是一眼,小声道:“公公,我能不能过去说句话儿。”

海寿一愣,若是昨天想都别想,昨天这位是羁押的朝廷钦犯,哪能让她胡来,可今儿却不一样了,这个人情海寿自然乐意给,点头道:“姑娘快些。”

怀清一喜,飞快奔了过去,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慕容是忽觉有了些力气,浑身也没那么难过了,直直望着她,忽有种念头浮上来,她能这般冲着自己跑过来,纵死也知足了。

怀济没说话,很清楚这时候他们眼里只有彼此,怀清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仿佛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她就这么望着他,看着他,彼此心里那种涌动的千言万语,不用说也能明白。

怀清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把自己身上的斗篷卸下来披在他身上,鹅黄的斗篷披在他身上有些不伦不类,但慕容是却觉这是迄今为止自己披过最温暖的斗篷,有她的味道,她的香气,她的感觉,披着这件斗篷就像拥她入怀一般,踏实而温暖,也令他忍不住雀跃,等了这么久,终于让他等到了是不是:“你……”

慕容是终于开口,却因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黯哑,怀清却轻声打断他道:“你放心,我不会死,我想活,我要活,慕容是,我喜欢你,所以我要活着嫁给你。”

怀济基本已经傻了,海寿在后头不远听着,一张老脸通红,心说这姑娘真成啊,哪有这么直截了当说喜欢男人的,还说要嫁男人,哎呦喂,是自己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不成,听得自己这张老脸都跟着发烧。

慕容是却轻笑了一声:“好,我等着。”

怀清这才进了御书房,进来跪下:“民女叩见皇上。”

怀清心里仔细想着自己怎么才能活下来,把当年的事儿翻出来,恐会弄巧成拙,皇上岂会受她一个小女子的要挟,若不翻出来,自己又该怎么办。

正想着,忽听皇上道:“你身上可有半块马头的玉佩?”

怀清愕然抬头,暗道,那马头是爷爷临死给自己的,皇上如何知道?

只瞧她的表情,御书房里的众人就都明白了,赫连鸿看着怀清,心里又酸又涩,若不是自己当年糊涂,宠的那两个侍妾无法无天,辉哥儿娘也万不会出此下策,以至于令自己的亲生骨肉,堂堂的国公府千金流落民间,而就在刚才,自己还极力拦阻爹进宫求情,若不是辉哥娘说破此事,说不定此时已经天人永隔,自己怎配当一个父亲。

赫连达却颇为高兴,先头就觉这丫头怎么看怎么好,时常琢磨这丫头要是自己的孙女就好了,谁料想竟然真是,国公爷这一辈子都不信神佛菩萨的人,这会儿终于有些信了,或许真是佛祖保佑,这丫头才是他赫连达的嫡亲孙女,有了这个孙女,往后自己还烦什么,下棋说话都有孙女陪着,记得这丫头劝自己要出去走走,以前还犹豫,如今或许自己可以考虑考虑。

赫连达如今真是欢喜疯了,如果不是在皇上跟前,估计都能手舞足蹈了,而老将军一边瞅着这个酸啊,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明明是自己先发现这丫头,带过去才让赫连老头见着,这最后怎么成赫连老头的亲孙女了,不行,自己得想想招儿,对啊,自己可有外孙子啊,把这丫头娶回来不就得了。老将军这会儿根本没想,外头还有一位爷,可是跪了一天一宿呢。

怀清觉得御书房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诡异,就连皇上的脸色都跟昨儿不一样,看上去仿佛柔和了一些。

怀清从自己脖子里拽出那个马头来,自从爷爷给她这个,她就戴在了脖子上,每每看见它,就想起爷爷临死前的那番话。

海寿把马头接了过去跟赫连鸿给的那半块一对,严丝合缝,怀清也愣了,定定望着这只玉马发呆,怎么皇上这儿会有后半块?

忽想起爷爷临死前欲言又止,心里不禁一跳,莫非自己跟皇上有什么干系,不会这么狗血吧,千万别啊,好容易明了了自己的心迹,若是最后跟慕容是成了兄妹,岂不太坑爹了。

怀清的脸色都变了:“皇,皇上怎会有这个?”

皇上倒真松了口气,若她是苏元容,这事儿还真难办,老四这么个不死不休的意思,自己要是赐死这丫头,老四怎么办,若不赐死,就得给苏毓敏翻案,而苏毓敏的案子是万万翻不得的,所以,这一宿慕容是在外头跪着,皇上可也没睡踏实。

不能赐死,不能赦免,眼瞅这事儿成了僵局,皇上也闹心非常,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如此转机,说起来,这丫头还真是命大,竟然绝处逢生,既不是苏元容,也就没必要赐死了,想着,提起湖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看向怀清道:“虽受了些苦,到底否极泰来,刚你进来的时候,朕瞧你一身翠色衣裳,行动间颇有蹁跹之态,朕赐你一个字,翾,赫连翾。”

怀清愕然,心说什么意思,好端端的赐自己什么字啊,而且为什么是赫连翾,海寿已经把皇上写的字递了过来:“翾小姐快谢恩吧,您不是张怀清更不是苏元容,您是十七年前国公府失散的遗珠。”

怀清不可置信的看着海寿,喃喃的道:“怎么可能?”

赫连达道:“怎么不可能,见你这丫头头一次的时候,老夫就觉着眼熟,还跟岳忠说,怎么瞧怎么像鸿儿的娘。”

鸿儿的娘?不会说的是护国公府老夫人吧!

赫连达说到此不免有些激动:“老夫就说跟你这丫头有缘,瞧着你就觉格外亲近,还纳闷呢,想来这就是血浓于水,什么事都能隔开,唯有这血缘亲情是怎样也割不断的,兜兜转转你还真是老夫的孙女。”

怀清还是不信,看向赫连鸿,在她心里,这个人冷漠而理智,不会跟着老公爷瞎闹。

赫连鸿给她看的更为愧疚,却也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这是他的女儿,十七年来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女儿,即使没有国公府的庇护,依然长了这么大,而且,比另外两个女儿出息的多。

赫连鸿神色一柔,低声道:“这些事过后爹在仔细跟你说,这会儿先谢恩吧。”说着跟老公爷怀清三人都跪在地上。

皇上抬抬手道:“老公爷一家能得圆满,朕心甚慰,也算了了这桩公案。”几人又谢恩方才起来。

怀清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皇上道:“海寿,你去告诉老四,想跪回他自己府里头跪着去,别在朕这儿碍眼。”怀清心里一松,知道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怀清出来的时候,慕容是已经扶着可喜站了起来,却因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而有些不稳,一见她出来,下意识就想推开可喜,可喜哪里肯松开,死死抓着他,心说,爷可都跪了一天一宿,这两条腿跪没跪坏都不知道呢,还逞什么能啊,再说受这么大罪,还不是为了张怀清吗,难道她还能嫌弃爷不成。

怀济也低声道:“四皇子还是保重些自己,怀青会担心。”

慕容是才由着可喜扶着他,见怀清走过来,便定定看着她,脸色虽难看,却仍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半晌方低声道:“去吧,来日方长。”

怀清点了点头,看向怀济:“哥……”叫了声哥,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怀济仔细端详她一会儿道:“你来的时候才这么大点儿,跟个小猫似的,身子弱,连哭声都小,哥怕摔了,都不敢抱你,后来长大些了,哥常背着你满院子跑,你笑的别提多开心了,这一晃都十七年了。”

怀清眼眶有些湿,蹲身一福:“怀清谢哥十七年相护,若没有哥,恐早没有怀清了。”

怀济别开头一会儿才回过来道:“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哥的小妹。”

怀清大力点了点头:“嗯。”

赫连鸿跟怀济道:“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跟张大人客气了,四爷的话说的好,咱们来日方长。”